卷末番外 (第1/2页)
【番外一:夜杀】
崇安县城三更,横街巷口的灯骤然灭了——灯芯断得干净,连火星都没剩,像被无形的手掐了喉咙。
青石板路泛着冷光,夯土墙上的枯藤簌簌响,倒像有人在后面磨牙。赵二官缩在柴房的草堆里,手指蹭到草屑就忍不住搓了搓。
他向来爱干净,早晚必用盐粒刷牙,饭前定要找皂角洗手,此刻草堆里的霉味混着土气,让他胃里发紧。
柴房门虚掩着,门外漏进来的亮光拖出银线,突然被两个影子齐崭崭切断。
风停了,那两个影子就立在门外,像扎在地上的黑桩,只有衣角偶尔掀动,露点冷硬的轮廓。
赵二官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他手指又摸到草屑,他下意识想蹭掉,但也已经来不及了,他猛地爬起来,柴房后门是三块破木板,他用肩膀撞过去,木板哗啦碎了。
影子没有开口,走路声音像磨石碾枯木,不带半点情绪。于是赵二官转身往巷口逃,他沿着墙根开始,靠近了城里的茅厕。
赵二官知道对方是来杀自己,但他不想死在粪坑边——那股臭味能粘在身上好几天。
跑过城西布庄,门楣上的牌匾蒙着灰,他不认得这里。只是想起每个月“姐姐”都来这儿扯布,上个月撞见她给陌生男子递纸条,见了他就藏,却没有一丝男女私情的味道。
“姐姐”没变,一直都是那个“姐姐”。
往前是状元桥,青石板被磨得光滑,桥栏的石狮子缺了耳朵,他也不认识这里。
去年“爹”还在这儿教他挑水,说男人要扛事,可那天看见“爹”穿着暗布跟人窃窃私语,见了他吓得踢翻水桶。“娘”更怪,以前总给他缝衣衫,扣子钉得整整齐齐,这半年却歪歪扭扭,晚上还对着月亮念道听不懂的话。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任谁家的“爹娘”都不会这样,两人除了长相一样,每年说话口音、穿衣习惯、乃至做菜口味都不太一样。
“爹娘”一直在变,让他觉得前后矛盾地陌生,眼下这些碎片全串起来——他不爱呆在家里,因为他们不是亲人,是来盯他的。
他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连洗手都找不到干净的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偶尔有铜铃般的闷响。他突然看见自家门楼,有着土坯墙,黑瓦顶,铜锁还是去年刚换的。
他冲过去,手刚要碰门板,院里传来“咔嗒”一声——那是插销锁门的声音,刻意得不能再刻意。
赵二官的手僵在半空。火光照在门环上,映出他惨白的长脸。里面的人明显醒着,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却锁了门。
他想起“娘”说“家门永远为你开”,“爹”拍着胸脯说“有我在没人欺负你”,“姐姐”塞给他的糖糕甜香,手指又沾了门环上的锈,他想搓掉,却没力气了。
他瞥见远处旧县衙着火的黑瓦顶,拼了命往正街跑,胳膊突然一凉,某种液体“唰”地涌出来,粘在手上又稠又腻,他下意识想甩,才明白这是自己的血。
赵二官转身接着想跑,血却滴在青石板上,像碎红珠子。
大臂的血还在流,粘在手上难受得厉害——要是有井,他一定要好好洗洗手,再用盐粒刷刷牙,把嘴里的苦涩味冲掉。
赵二官回头,两个影子站在五步外,一个手里的刃滴着血,另一个怀里的羊皮纸被风吹得卷边。更鼓又敲了一下,是四更了。
“跑什么?”影子问。
赵二官点点头,突然笑了。
失血让他慢慢跪倒下来,膝盖碰到青石板的凉意顺着骨头缝爬,头顶着门板也疼得一哆嗦,他听见血顺着胳膊淌,滴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沫儿。
这个地方他认识,打小就认识,因为班上自己喜欢的小女孩就住在这里,可“爹娘”和邻居们都说,这里百十来年都是魏家的粮食仓。
“我也不知道我跑什么。”
赵二官浑身都在颤抖,眼前一阵阵晕黑,可脑海里飘荡的不是对生的渴望,而是对死的疑惑。
“我在怕什么呢?”
他一直徘徊在废旧县衙门口,是因为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问里面的鬼怪。
如果说人死变为鬼,那鬼就是“应该死却还没有真正死”;那如果是“还不应该活着却已经活着”的呢,也可以被称为鬼吗?
或许这世上,“鬼”从不是青面獠牙的模样,不过是存在的“错位”本身。
前者是“死的僭越”,后者是“生的早产”,本质上都是游离在预设的生死坐标之外的失重者。常人叫它们鬼,是为自己心里“该与不该”的执念,找一个能安放慌张的词罢了。
赵二官觉得自己也是如此,他像未到花期就破萼的芽,像未足月就落地的籽,带着“太早”的慌张,在“该生”的时刻表前,提前占了一个空位。
“糊涂着死,也好。”
一个影子往前走,手里的沉物举过头顶。赵二官闭上眼睛,听见风里的闷响,还有刃划破空气的轻响。他想起刚认识的小伙伴的眼睛,想起家里的锁门声,想起手上的血——要是能洗干净就好了,要是能刷刷牙就更好了。
影子走过来,用刃挑开他的衣襟,很快又收了刃。另一个影子确认了片刻,也收起了刃。两个影子转身走了,在夜色里越来越淡,像从没出现过。
赵二官背靠着一扇木门,头靠着柴扉,眼睛睁着。他攥着拳头,指甲嵌进掌心,血在地面上画了个小小的十字——像他平时洗手时,搓出的皂角泡沫印。
他最后听见了窃窃私语。
“……上头有令立即撤出,撤不走的悉数斩断……”
这一夜的崇安城,一边侧儿热闹非凡,一方却安静得死沉。城里人很快就会忘记,城里曾有一个六岁才搬过来的傻子。
这个傻子开始时也很聪明,就是每天守着些怪规矩,直至他在家门外茅厕,撞见一个被人淹死的浮沉女婴,被那张青紫色的脸吓得从此浑浑噩噩,便似乎再也没有长大过。
第二天巷口灯被重新挂上,新灯芯燃着,却照不亮青石板上的血痕,那道痕像条小蛇,爬过状元桥,爬过赵家门前,慢慢被后来的车轮碾得没了踪迹。
【番外二:外卖】
武夷山市的六七月,连风都是热的。
老农业局宿舍的老孙坐在客厅的藤椅上,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戳了半天,才把“鱼香肉丝盖饭,多放饭”的订单确认提交。
空调遥控器就放在茶几上,他瞥了一眼,还是没碰——一度电六毛五,老伴旅游不在家,能省就省。
墙上的石英钟指向十二点十分,外卖还没到。老孙起身踱到阳台,往下看了眼楼门口那几棵老树,叶子蔫得打卷。
他自己的房子,早卖了给儿子付首付,这栋老农业局宿舍楼是老伴的,住了三十年,今年春天总算装了电梯,可装电梯那天,他跟三楼的邻居差点打起来。
按分摊方案,六楼要多掏四万八,老孙觉得不合理——“我爬了三十年楼梯,现在倒要多花钱给楼下的省力?”最后还是老伴偷偷转了钱,这事才算完。
打那以后,老孙更舍不得用电梯了,电梯门禁揣在裤兜里磨得发亮,他上下楼依旧是扶着楼梯扶手上上下下。好在他是当地民警退休,体能这块还是没啥大毛病。
手机终于响了,来电显示“外卖配送”。老孙接起就问:“我的饭呢?超时十分钟了,你们这效率怎么回事?”
对面是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怯生生的:“叔,对、对不起,我送错小区了,导航送到武夷税务楼去了……您看,能不能麻烦您过来取一下?就隔两百米。”
老孙的火“腾”地就上来了:“送错是你的问题,凭什么让我跑?我六十多岁的人,爬六楼都费劲,还让我去别的地方?你赶紧给我送过来,不然我直接电话投诉!”
小伙子被骂得没敢吭声,好半天才小声说:“那、那我现在过去,您再等二十分钟,保证送到。”
老孙“哼”了一声挂了电话,越想越气,又拿起手机翻订单详情,盯着“配送骑士:吴XX”那三个字,数落了半天。
“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毛手毛脚”。他倒了杯凉白开,翻看起了手机相册里一张张的档案。
二十分钟过了,外卖还没到。老孙正想再打电话,手机先响了。还是那个外卖员:“叔,我到你们小区门口了,但是导航不准,没找到您这栋楼……您能不能下来接我一下?我怕又送错了。”
“小区就两栋楼,门口有棵老树,你看不见?”老孙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我看你就是不想送,故意找借口!这虽然老小区,有电梯!”
对面沉默了一下。
“不是的叔,我真找不着……您下来一趟吧,就几分钟。”小伙子的声音带着哀求,还有点喘,像是在跑。
老孙没辙,磨蹭了一阵之后,骂骂咧咧地揣好手机往楼下走。
早年的楼道间没窗户,又暗又闷,阳光只能从一楼的门缝里挤进来一点,照得灰尘在空气里飘。他扶着斑驳的扶手,汗慢慢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后背的衬衫。到一楼时,他扶着墙喘了好一会儿,抬头往小区门口望——哪有穿黄色外卖服的人?连外卖车的影子都没有。
老孙掏出手机,拨通了外卖员的电话,语气里满是火气:“你人呢?我都到一楼了,你躲哪儿去了?”
电话响了五六声才接通,小伙子的声音变得奇怪,像是感冒了,闷闷的:“叔……我等了半天没看见你,就、就先上来了,我现在在六楼,你直接上来拿吧。”
“你说什么?”老孙气得手都抖了,“我刚从六楼下来,你又让我上去?你耍我玩呢?”
“不是耍您,我真在六楼,您上来就能看见我了。”小伙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老孙咬着牙,转身往楼上爬。
楼梯间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喘气声,一步一步,走得像踩在棉花上。好不容易爬到六楼,他扶着自家的门框,弯着腰大口喘气,抬头一看——门口空荡荡的,连个纸袋子都没有。
火气彻底烧到了头顶。
老孙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生气而发颤,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电话响了很久,久到他以为没人接的时候,终于通了。
“我为了拿个外卖,楼上楼下爬了两趟!”老孙对着手机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你个王八蛋躲哪里去了?我的饭呢!你是不是故意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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