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古井寒潭与湿冷注视 (第1/2页)
槐树坳的日头,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夹出来、烧得白炽的烙铁,毫不留情地按在这片干渴龟裂的大地上。空气扭曲着,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土和枯萎禾苗的焦糊味。蝉鸣不再是背景音,而是成了一种酷刑,成千上万只藏在蔫头耷脑的槐树叶丛里的知了,扯着嗓子发出尖锐而单调的嘶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疯狂地撕扯着人的耳膜,搅得人心头那点本就所剩无几的耐性,彻底化作了粘稠的烦躁,堵在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
打谷场的水泥地被晒得滚烫,隔着薄薄的解放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浪。场边几株半死不活的老槐树,投下几片稀薄得可怜的阴影,被挤在下面纳凉的几个半大孩子,也个个汗流浃背,像离了水的鱼。民兵队长赵铁柱的身影出现在场边仓库的阴影里,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肩头还打着补丁的旧军装,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汗湿的背心。他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因不耐而紧紧绷着。他手里拎着的铁皮喇叭,边缘已经坑坑洼洼,漆皮也剥落了大半。
“苏楠!苏二狗!赵小山!”赵铁柱那破锣嗓子猛地炸响,通过喇叭的放大,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狠狠砸在打谷场上空,瞬间盖过了恼人的蝉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空气都似乎跟着颤抖了一下。他大步流星走到场中央,目光像淬了火的铁锥子,精准地钉在三个缩在角落树荫下的身影上。“都他娘的聋了还是腿脚灌铅了?别磨蹭!带上家伙什,跟老子去清理村头那口老井!水都快浑成泥汤子了,等着喝呢?等着上面检查团来了看笑话?都麻利点!滚过来!”
苏楠正用指甲抠着水泥地上一条细小的裂缝,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凉意。这声暴喝让他浑身一激灵,手指猛地缩回。他揉了揉被晒得发烫、几乎要脱皮的后颈,一股子无名火夹杂着深深的无奈涌上心头。“得,又摊上这‘好活儿’了。”他在心里无声地咒骂着。清理老井?赵铁柱说得轻巧,好像只是扫扫院子那么简单。那口井,谁不知道?井口小得跟狗洞差不多,几块歪歪扭扭的青石砌着,缝隙里塞满了湿滑的苔藓和不知名的杂草。里面更是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常年弥漫着一股子阴森森、湿漉漉的寒气。村里老人讲古,关于它的传说能装满一箩筐:什么井底连着阴河,半夜能听到水鬼哭嚎;什么几十年前淹死过一个不守妇道、偷了野汉子的女人,怨气不散;还有人说早些年掏井时,从井壁的烂泥里抠出过一小片带着弧度的、疑似是死人指甲盖的玩意儿……光想想这些,苏楠就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后脖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活计又脏又累不说,关键是邪性、危险,通常就落在他们这些“成分”不好(他家是破落的小地主,虽然早就被抄光了)或者年纪小、家里没靠山的倒霉蛋头上。
他瞥了眼旁边。苏二狗,本家堂弟,比他小一岁,正愁眉苦脸地扛着一盘粗重的麻绳,那绳子脏得看不出本色,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汗腥气。赵小山,隔壁邻居,年纪最小,瘦得像根豆芽菜,吃力地抱着一个边缘豁了口的破铁桶和一把绑在长竹竿上的、锈迹斑斑的破瓦刀。两人脸上都写满了毫不掩饰的不情愿和一丝惶恐。二狗嘴唇翕动,无声地骂了句什么,小山则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
“苏楠!”赵铁柱那刀子似的目光又精准地剜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发什么呆?就你手脚利索点,身子骨也轻!待会儿你给老子下井!把井壁那些烂青苔臭泥巴刮干净!刮得见青砖!其他人上面摇辘轳接应!动作快点,别磨洋工!”
下井?!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坨子,狠狠砸进苏楠的胃里,让他瞬间手脚冰凉。暗骂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赵扒皮!你他娘的可真会安排!好事轮不着,这要命的差事倒想起老子了!”脸上却条件反射般地堆起一个混杂着顺从、畏缩和讨好的笑容,腰也不自觉地弯了几分:“哎,哎,队长,我…我这就准备,这就准备……”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敢看赵铁柱的眼睛,那目光太有压迫感,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你骨头缝里的怯懦。
工具简陋得可怜。除了二狗扛的麻绳和小山抱的铁桶、破瓦刀,就只有一盏用墨水瓶改的小煤油灯。灯芯捻得很小,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瓶里虚弱地跳跃着,发出的光晕昏黄暗淡,别说照亮井底,估计连井口都照不亮多大地方。苏楠默默接过那盏脆弱的光源,感觉它比一块砖头还要沉重。
一行人沉默地走向村头。脚下的土路被晒得滚烫发白,踩上去尘土飞扬。路两边的庄稼蔫头耷脑,叶子卷曲着,一副垂死挣扎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干渴。越靠近那口老井,空气中的那股子湿冷阴气就越发明显,与周遭的酷热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不适的对比。
老井孤零零地杵在一片荒草丛生的洼地中央,周围散落着几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青石板,像是某种古老祭坛的残骸。井口不大,圆形,由同样古老的青石垒砌,石沿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滑腻腻的深绿色苔藓,在阳光下泛着一种油腻腻的光泽。一股浓烈的、陈年的水腥气混合着泥土的土腥味,以及青苔腐败后特有的、带着点甜腻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钻进鼻孔,直冲脑门。井口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比别处低了几度,湿漉漉的,带着一种黏稠的质感。
“就这儿了!麻溜的!”赵铁柱叉着腰站在井边,用下巴点了点井口,“绳子绑结实点!苏楠,下去手脚麻利些!别他娘的在底下磨蹭!刮干净了就赶紧吭声!”他显然对这阴森的环境也有些不自在,催促得格外急,似乎想尽快离开。
二狗和小山把麻绳解开,笨手笨脚地把辘轳架好。那辘轳轴大概是生锈了,转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听得人牙酸。苏楠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狂跳的心脏和胃里的翻腾。他脱掉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破布鞋和袜子,赤着脚踩在冰凉湿滑的石沿上,那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了上来。他把那盏小煤油灯小心翼翼地用细绳系在腰带上,然后任由二狗和小山把粗糙的麻绳在他腰间缠了几圈,又在腋下打了个笨拙的“猪蹄扣”。绳结勒得他皮肉生疼。
“楠…楠哥,你…你可千万小心点啊!”二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明显的颤音,握着辘轳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就是…楠哥,有啥不对就赶紧喊!”小山的声音更尖细,充满了恐惧。
“没事儿!底下…底下凉快着呢!”苏楠扯着嗓子回了一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满不在乎,甚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脸色一定白得吓人。
辘轳轴再次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嘎吱——”声,粗糙的麻绳绷紧,开始缓缓向下放。苏楠双脚蹬着湿滑冰冷的井壁,身体一点点沉入那个狭窄、黑暗的洞口。井口的光线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收走,只留下一个越来越小的、模糊的光斑。煤油灯那点微弱昏黄的光晕,瞬间被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吞噬了大半,只能勉强照亮眼前不到一尺见方的湿漉漉井壁。一股极其阴冷、潮湿的空气立刻包裹了他,带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苔藓腐败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喉咙,甚至每一个毛孔。这冷不同于冬天的寒冷,它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阴湿,仿佛能吸走人身上所有的热量。井壁不断有冰冷的水珠渗出,凝聚,然后“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有的砸在他头上、脸上,更多的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激得他不停地打哆嗦,牙齿都开始咯咯作响。空气变得稀薄而沉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湿棉花,胸口像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楠…楠哥?你…你咋样?”二狗的声音从遥远的上方传来,微弱得如同蚊蚋,被井壁的回音扭曲得有些失真,更添了几分不真实感。
“还…还行!”苏楠喘着粗气回应,声音在狭窄的井道里嗡嗡回响。他腾出一只手,抓住绑在竹竿上的破瓦刀,开始用力刮蹭井壁上那层厚厚的、如同墨绿色绒毯般的苔藓。瓦刀刮上去的感觉极其恶心——滑腻、粘稠,像是刮在腐烂的皮肉上。每一次刮蹭,都带下大块黏滑、湿漉漉的腐败物,“噗嗤”一声掉进下方黑暗的水里,溅起一点微不可闻的水花,同时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腐臭味,几乎令人作呕。他刮得很用力,动作却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变得僵硬笨拙,瓦刀好几次差点脱手。
越往下,空间似乎越发显得狭窄逼仄。井壁向内微微收拢,压迫感陡增。那股阴冷的气息如同活物,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的身体,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了。煤油灯的火苗在这死寂、潮湿、缺氧的环境中变得极其不安,它不再是稳定地燃烧,而是开始剧烈地跳跃、闪烁,光线也随之忽明忽暗,时强时弱,将苏楠映在井壁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扭曲的鬼魅。每一次火苗的剧烈跳动,都让苏楠的心脏跟着猛地一缩。他感觉自己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头晕目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就在这时——
脚踝处猛地传来一股滑腻冰冷的触感!
像是一条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裹满了粘液的舌头,或者一只冰冷湿滑的手,猝不及防地擦了过去!
“啊——!”一声短促的、几乎不成调的惊呼猛地从苏楠喉咙里冲出来,又被他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他浑身汗毛瞬间根根倒竖,头皮发麻,一股电流般的恐惧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缩回脚,身体因为剧烈的动作和恐惧在绳套里剧烈地晃荡起来,那盏本就摇摇欲坠的煤油灯更是差点脱手飞出!他死死攥住灯绳,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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