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世:黄河的泥 (第2/2页)
弟弟刚会走路,跌跌撞撞地喊“哥”。
炸堤前,村里老人跪在军队面前磕头:“不能炸啊,下面是几十万人……”
当兵的说:“这是上头的命令。”
然后炸了。
然后家没了。
“家……”林征喃喃,用的是王石头的河南口音,“俺的家……”
夜色降临。
洪水在黑暗中变成墨黑色,只有雨点打在水面上的声音,单调而持续。远处高地上有火光,应该是灾民点的篝火。但那火光太远,照不到这里。
寒冷开始侵入骨髓。
王石头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先是轻微的,然后越来越剧烈。牙齿打战,咯咯作响。
林征知道,这是失温症的前兆。
再这样下去,不用等淹死,就会冻死。
但他还是没松手。
弟弟的尸体已经开始僵硬,但他还是抱着。好像只要抱着,那个会跌跌撞撞喊“哥”的小男孩就还在。
“柱子……”他用脸颊蹭了蹭弟弟冰凉的小脸,“哥对不起你……”
对不起没能救你。
对不起没能带你到高处。
对不起让你死在洪水里。
夜越来越深。
意识开始模糊。
王石头的记忆和陈树生的记忆交织在一起。陈树生教孩子认字,王石头带弟弟抓鱼。都是关于孩子,都是关于守护。
但陈树生死的时候,至少知道自己保护的孩子活下来了。
王石头却要抱着弟弟的尸体一起死。
这公平吗?
林征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他就是王石头,一个失去一切的十九岁农民。
最后的60秒到了。
这一次,林征没有遗言要说。
因为该说的话,王石头在过去一天一夜里已经说完了。对爹娘说的,对哥哥妹妹说的,对怀里的弟弟说的。
他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调整了一下姿势。
让弟弟的脸贴在自己胸口。
好像这样,弟弟就能暖和一点。
好像这样,他们就能一起回家。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走马灯开始转动:
春天的麦田,绿油油一片,风一吹像海浪。
夏天的河沟,和哥哥光屁股摸鱼,弟弟在岸上拍手笑。
秋天的场院,爹打麦子,娘筛糠,金黄的麦粒堆成小山。
冬天的炕头,一家人挤在一起,听爷爷讲古。
炸堤那天,娘把家里最后几个馍塞给他:“石头,跑,往高处跑。”
水里,娘的手松开,眼睛最后看他一眼。
怀里,弟弟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襟:“哥,怕……”
然后小手松了。
现在,他也松了。
那个意念再次出现:
“记住他。”
但这一次,林征在意识消失前,第一次主动“问”了回去:
“记住他们。”
不是一个人,是所有人。
王石头,王小柱,爹,娘,哥哥,妹妹,还有那八十九万个死在洪水里的人。
记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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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6月10日,凌晨4时15分
死亡确认
存活时间:11天(从决堤到死亡)
最后选择:至死抱着弟弟的尸体
死因:失温、饥饿、溺水综合症
击杀记录:无
遗言记录:无(沉默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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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间隙:8.2秒
这一次的漂浮,痛苦格外漫长。
五份记忆同时涌现:
张二狗想要白面馍。
李振良相信会赢。
赵铁山要给娘带话。
陈树生教孩子认字。
王石头抱着弟弟死在洪水里。
五种不同的苦难,五种不同的死亡。
但这一次,林征的“灵魂”没有只沉浸在痛苦中。
他开始看到某种联系。
炸黄河是为了阻止日军——日军为什么来中国?
因为九一八,因为北大营,因为张二狗死的那一夜。
因为一二八,因为闸北,因为李振良死的那一夜。
因为长城抗战,因为喜峰口,因为赵铁山死的那一夜。
因为全面侵华,因为太原会战,因为陈树生死的那一夜。
然后为了阻止他们,炸了黄河。
然后王石头死了。
一环扣一环。
一场战争,不只是战场上的拼杀,还有战场外的苦难。不只是战士的牺牲,还有百姓的死亡。
他全都经历了。
现在,他的“灵魂”里,装着士兵的记忆,也装着平民的记忆。装着战斗的残酷,也装着灾难的惨烈。
然后,新的剧痛。
这一次,疼痛中带着灼热。
轮回第六世,开始。
【历史注解】
花园口决堤是抗战史上最具争议的事件之一。军事上,它确实迟滞了日军进攻武汉的步伐,改变了其进攻路线;但人道代价极其惨重,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数十万人死亡,并造成持续多年的黄泛区生态灾难。
本章通过王石头的视角,不评判决策对错,只记录普通人的苦难。这是《山河故我》的重要维度:战争伤害的不仅仅是战士,更是每一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