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世:黄河的泥 (第1/2页)
1938年6月9日,午3时20分,河南郑州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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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
林征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闷。不是空气不流通的那种闷,而是身体被某种厚重、粘稠的物质包裹着的闷。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浑浊的黄。
黄色的水,黄色的泥,黄色的天空。
他想动,但身体不听使唤。四肢像灌了铅,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那黄色的泥浆更紧地裹住身体。泥浆灌进鼻孔,呛进喉咙,带着泥沙的腥气和说不出的腐臭。
记忆在窒息中涌来:
王石头。
十九岁。
河南中牟县人。
农民,家里七口人。
五天前黄河决堤,全家被冲散。
现在泡在洪水里,抱着半截房梁已经一天一夜。
时间:1938年6月。
地点:郑州花园口下游二十里。
事件:黄河决堤,人为制造的黄泛区。
林征——现在是王石头了——拼命仰起头,让口鼻露出水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腥味,肺里像塞了棉花。
雨还在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浑浊的水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得仿佛要压到水面上。远处,曾经是村庄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几处屋顶的尖角,像沉船的桅杆。
洪水。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王石头的记忆像浑浊的洪水一样冲击着林征的意识:
6月四日,听到风声说要炸黄河大堤,村里人都不信。
6月5日,军队来了,把人都赶走。
6月6日,听见远处传来爆炸声,闷雷一样。
6月7日,水来了。先是脚踝深,然后膝盖,然后腰,然后……
爹抱着最小的弟弟,娘牵着妹妹,哥哥拽着他,拼命往高处跑。
水太快了。
娘松了手,被一个浪头卷走。
哥哥去拉,也被卷走。
爹把弟弟推给他,自己回头去找娘。
然后爹也没了。
他抱着弟弟,抓住这半截房梁。
弟弟在他怀里哭了一夜,天亮时没声了。
林征低头,看向自己怀里。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脸已经泡得浮肿,眼睛紧闭,嘴唇发紫,早就没了呼吸。但他还是死死抱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这是王小柱,王石头的亲弟弟。
死了。
抱着弟弟的尸体,泡在洪水里,一天一夜。
这就是王石头现在的状态。
林征想要尖叫,但喉咙被泥浆堵着,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眼泪流出来,混进雨水和泥水里。
这是他第一次转生为纯粹的平民。
不是士兵,不是战士,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在洪水中失去一切的少年。
而且这一次,他甚至不是死在战场上,不是死在敌人手里。
死在洪水里。
死在自己人制造的灾难里。
林征记得这段历史:1938年6月,为阻止日军西进,国民政府下令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决口后黄河改道,形成长达四百多公里的黄泛区,直接淹死和困死的百姓约八十九万人,受灾人口超过一千万。
八十九万。
王石头是八十九万分之一。
怀里的弟弟是八十九万分之一。
被卷走的爹、娘、哥哥、妹妹,都是。
雨越下越大。
林征抱着弟弟的尸体,在洪水中随波逐流。房梁已经快抱不住了,木头泡水后越来越沉。他的体力也在迅速流失,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只喝了几口浑浊的洪水,现在胃里像有火在烧。
但他不能松手。
松了手,弟弟的尸体就会被冲走,连最后这一点念想都没了。
“有人吗——!”
远处传来呼喊声。
林征精神一振,拼命转头。大约一百米外,有一片露出水面的高地,上面挤满了人,黑压压的,像蚂蚁。
是灾民聚集点!
他用尽力气想要游过去,但怀里的尸体太重,水流也太急。试了几次,反而被冲得更远。
“救……救命……”他喊,但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高地上有人看见他了,指指点点,但没人下来救。水太深太急,下来可能就是死。
林征绝望地看着那片高地越来越远。
怀里的弟弟沉甸甸的。
他突然想起陈树生。那个教孩子认字的八路军战士,临死前掩护的孩子叫丫丫。
如果丫丫也在这样的洪水里……
不,不能想。
雨势渐小,但天色开始暗下来。又一个夜晚要来了。
王石头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寒冷、饥饿、疲惫、绝望,每一样都在吞噬他的生命力。林征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撑不过今晚了。
他抱着弟弟,抬头看天。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水,灰色的世界。
这就是战争。
不只有枪炮,还有洪水。不只有战士的牺牲,还有百姓的苦难。不只有敌人的残暴,还有自己人的抉择。
炸堤是为了阻止日军。
但死的,首先是百姓。
林征闭上眼睛。
王石头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
老家那三间土坯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但那是家。
爹在田里干活,娘在灶台做饭,哥哥带他抓鱼,妹妹跟在后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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