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慈晖永驻·贾母寿终正寝记 (第2/2页)
贾母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颤抖着抬起,无比怜爱地、一遍遍抚摸着宝玉的头发和脸颊,就像......就像他小时候无数次那样。
贾母眼中含着泪光,却带着笑意,声音格外轻柔:
“我的宝玉啊......唉,整个家里,谁不知道,我这心啊,最偏着的,就是你了......”
她端详着宝玉如今已褪去稚气、显得沉稳许多的面容,又看了看他身后端庄持重的宝钗和乖巧的蕙姐儿,满足地叹了口气:
“如今,看到你成了家,立了业,有了宝丫头这样好的媳妇,还有了蕙姐儿这么可爱的孩子......我这心里头,真是......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她的目光又落在宝钗和蕙姐儿身上,对着宝钗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又对蕙姐儿慈爱地笑了笑。
满堂之人,听着贾母这如涓涓细流般的嘱咐,看着她对宝玉毫不掩饰的偏爱,心中虽各有感慨,却无一人觉得不妥。
在这最后的时刻,所有的复杂心绪似乎都被这浓厚的亲情与离别之悲所融化,只剩下无尽的不舍与哀伤。
就在这满室静谧,唯闻炭火轻哔与压抑抽泣之声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院外廊下由远及近,踏在清扫过的石板上,清晰可闻。
那脚步声带着的力量感,瞬间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也牵动了所有人的心弦。
众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向门口,连沉浸在悲伤中的宝玉也微微抬起了头。
无需通传,也无需猜测,此时此刻,能以此种姿态到来的,唯有一人——
帘栊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力度的手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与几片未及拂去的雪花。
贾玌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身着那身玄色四爪蟒袍,肩头与大氅下摆沾染着未化的雪痕,显然是疾驰而归。
那双深邃的眼眸先是迅速扫过满堂众人,最后,沉沉地落在了暖榻上的贾母身上。
他的到来,仿佛一块定海神针,让原本弥漫在空气中那份无依的悲戚,悄然沉淀下来。
众人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通路,目光追随着他。
贾母原本略带倦意合着的眼睛,在听到脚步声时便已睁开,此刻见到贾玌的身影,那浑浊却清明的眼中骤然迸发出光彩,嘴角那抹原本浅淡的笑意,瞬间加深,充满了真切的欣慰与满足。
“玌哥儿......”
贾母喃喃道,声音显而易见的欢喜,挣扎着想稍稍坐直些,鸳鸯连忙在她身后又垫了个软枕。
贾玌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来到榻前。
他没有丝毫迟疑,撩起蟒袍前襟,便在贾母榻前郑重地单膝跪了下去,仰头望着贾母:
“老太太,侄孙儿来迟了。”
贾母伸出手,枯瘦的手指轻轻触碰他肩头冰冷的蟒纹和沾染的雪水,又抚上他因急切赶路而微凉的脸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疼惜:
“不迟,不迟......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路上冷吧?快起来,地上凉。”
她看着他,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目光在他年轻却已威仪天成的面庞上流连,最终满足地叹了口气,仿佛了却了最后一件心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看到你,祖母就真的......什么都放心了。”
贾玌依言起身,却依旧躬身立在榻前,紧紧握住贾母的手,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感,有关切,有哀痛,更有一种坚如磐石的承诺。
满堂之人看着这祖孙相见的最后一幕,看着贾家这根真正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终于赶到,完成了这场最后的团圆,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年,”贾母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感慨,“辛苦你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儿孙,最终又落回贾玌脸上:
“贾家能有今日,老婆子我......都看在眼里。也因为有你......他日九泉之下见了列祖列宗,我也能挺直腰杆说,咱们贾家,出了个顶天立地的儿郎,撑起了门户,光耀了门楣。”
贾玌紧紧握着贾母枯瘦的手,微微摇头:
“老太太言重了。侄孙儿身为贾家子弟,蒙家族养育,受祖宗荫庇,如今既为族长,担起家门兴衰、庇护族人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责无旁贷。”
“贾家能有今日,是上下同心、诸位叔伯兄弟齐心协力的结果,更是托赖陛下天恩,老太太您多年持家积福。侄孙儿......不过是尽了本分而已。”
贾玌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族人,最后重新落回贾母慈祥而欣慰的脸上,语气更加沉凝,带着承诺:
“您放心,只要孙儿在一日,必竭尽全力,护佑家族安稳TeaCher门不是我家的不倒。”
贾母听着,眼中的欣慰与满足几乎要溢出来。
她连连点头,枯瘦的手指用力回握了一下贾玌的手,虽然力气微弱:
“好,好......有你这句话,老婆子我......就真真......再无遗憾了。”
贾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目光缓缓从贾玌身上移开,慈爱地投向那些站在父母身边、或好奇或懵懂的更小的身影。
“来,孩子们,都到祖祖这儿来......”
贾母的声音带着诱哄的意味,朝他们招了招手。
大人们会意,轻轻将孩子们往前推了推。
贾桢年纪稍长,八九岁的他懂事不已,先是看了看父母,见秦可卿微微点头,便主动上前,还顺手拉起了贾英身边的手。
巧姐儿和年纪更小的贾莳也被王熙凤轻轻推上前,而薛宝钗则牵着才两岁多、粉雕玉琢的蕙姐儿走到榻边。
几个孩子,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尚在蹒跚学步,此刻围在贾母榻前,如同一簇刚抽出嫩芽的花草,充满了勃勃生机。
贾母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一张张稚嫩鲜妍的小脸上,看着男孩们虽带稚气却健康无比的身姿,女孩们娇憨可爱的模样,眼中的满足与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好,好啊......”她喃喃着,“瞧瞧,一个个钟灵毓秀,都是好苗子......咱们贾家,往后......只会更加兴旺......呵呵呵......
贾母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可那笑声,终不是曾经高乐时的开怀,而且,那笑声深处,终究还是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
贾母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孩子们,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带着深深的眷恋,轻声呢喃:
“唉......老婆子我还有点贪心的......此时此刻,若能再见见贵妃娘娘、迎春、探春、惜春......这四个从小在我跟前长大的丫头......那真真是......再美不过了......”
提到这四个名字,她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割舍的柔情与思念。
曾经的元、迎、探、惜,随着时光的流逝,都已全部嫁人啦!
元春虽贵为妃嫔,却难得一见;探春远嫁,山高水长;迎春、惜春虽在京中,却因故未能及时通知前来。
这成了老人心中最后一点未能圆满的念想。
一旁的林黛玉见贾母神情流露出感伤,心中不忍,她上前一步,在榻边柔声劝慰道:
“老太太,姐妹们终究是长大了,各有各的归宿和前程,这是好事儿。娘娘在宫中安稳,迎春姐姐、探春姐姐在夫家顺遂,惜春妹妹也一切安好......她们心里,定是时时刻刻都念着您、盼着您安好的。您放宽心,她们虽人不能至,这份孝心却是一样的。”
贾母听着黛玉温婉的话语,目光在她清丽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又缓缓闭上眼,仿佛在脑海中勾勒着四个孙女的模样。
良久,她嘴角重新浮现出那抹释然安详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低语道:
“是啊...各有各的缘法......是好事......是好事啊......老婆子我......知足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握着贾玌的手也微微松了些力道,仿佛了却了所有心事,只余下一片平静与安然。
仿佛耗尽了力气,缓缓地合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变得轻缓。
而她唇边那抹温柔而满足的笑意,却永远地定格在了那里。
满室寂然,唯闻窗外雪花飘落的簌簌声响,以及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贾玌见此,闭目,最后沉声道:“......恭送老祖宗!”
这一声,如同打破了魔咒,紧接着,满堂儿孙齐声跪拜,压抑的哽咽与悲泣声此起彼伏。
然而,看着贾母那安详得如同睡去、甚至带着笑意的容颜,每个人的心中的悲伤之下,又都隐隐升起一丝慰藉——
她走得如此从容,如此安详,仿佛只是卸下了人世间所有的重担,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与亲人的团圆。
是夜,雪渐渐停了。
宁荣街两侧,象征丧事的素白灯笼次第亮起,将皑皑积雪映照得一片晶莹剔透。
天京城的百姓们听闻贾太夫人仙逝的消息,无不叹息:“老太君真是积了一辈子福的人,去的时候都这般体面、安详。”
而荣庆堂内,烛火长明,映照着贾母平静慈祥的遗容。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在她身边,环绕着她最牵挂的儿孙;
在她身后,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鼎盛家族,一个她亲眼见证并最终安享其成的太平盛世。
这一生,她历经繁华,见证变迁,最终看到了家族从风雨飘摇到如日中天,亲眼看着每一个她疼爱的孩子都有了安稳顺遂的归宿。
如今,她再无遗憾,可以心安理得、带着圆满的笑容,去与地下的亲人团聚了。
雪后初晴的月光,清澈如水,透过精致的窗棂,温柔地洒满房间,仿佛在为这位福寿全归的老人照亮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那一夜,荣国府的灯火,亮了很久很久,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圆满的人生,做着最深切、也最长情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