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章 因为过于成功,以至于人们忘记为何会开始 (第1/2页)
“你这话说的,我如何反驳?”申时行都差点被气笑了。
曾同亨说的意思,申时行根本没办法反驳,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事儿一点都不假,而且是万历维新以来,一直在反对的袖手谈心性,要到实践中去。
在文华殿上吵架,拿出这种宽泛的谈法,完全是在拒绝讨论问题。
“这话讲的过于宽泛了,陛下向来主张具体事情具体分析,要分得清楚轻重缓急。”高启愚作为礼部尚书,试图纠正曾同亨讨论问题的态度。
整体风向上的引导,自然是趋于实践、务实,而非心性、务虚,这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具体到现在讨论的问题,大学堂是否要严出这件事上,才是具体问题。
要做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真的很难很难。
“我们的大学堂,培养出来的学子,人才不人才的另外再说,最起码得是个人才对。”高启愚的话实在是有些过于尖锐了,一句话把曾同亨等人给噎住了。
朱翊钧伸手拿起了铜锤,却没敲在钟上,他放下了手里的小铜锤,觉得高启愚的话在理,人才还是庸才,需要实践中检验。
但最起码的前提,得是个人。
“京师大学堂,天子脚下,去年毕业了三千五百名学子,这三千五百名学子里,只有半数的结业文章,写的还算能看,我下面念几篇文章,给大家品鉴一下。”高启愚坐直了身子,拿出了一堆旧案,开始念了起来。
这些文章,和杂报上那些收钱写的文章,几乎没什么区别,其中一篇,差点把戚继光的杀意勾了出来。
来自京师大学堂明经堂的一篇文章,说的是东征谣谶流变,说的不是万历十三年的东征,这是朝廷定性过的内容,大明流传的主要内容,都是礼部审核过的,很少有谣谶。
这篇文章里的谣谶,指的是嘉靖年间倭患肆虐,产生了许多的谣言。
这些谣言,经过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流传甚广,比如这位士大夫就重点挑了一个倭寇烤婴,说根本没有发生过,只是人们因为倭患肆虐,编纂而出的谣言。
论证的逻辑非常严谨,并且还查阅了大量的资料。
“这不是谣言,我亲眼见过。”戚继光一句话就把这篇文章给否决了,他真的亲眼见到过,啃剩下的小孩骨头,而且不止一次。
朝鲜战场他也第二次见到了,勾起了他的愤怒和杀意。
不行军打仗的士大夫,很难理解战争的残忍,倭寇是一群匪寇,根本没有任何礼义廉耻可言,而且这些匪寇压根没有后勤补给,都是抓到什么吃什么。
有的时候,因为过于成功,以至于人们总是忘记为何会开始。
大明对倭战略是非常成功的,尤其是在朝鲜完全击退倭寇,铁索横海,将倭人完全束缚在对马岛、济州岛、九州岛的封锁之下,导致倭患再也不能荼毒大明。
几十年过去了,人们就逐渐忘记了当年的恐惧,并且觉得一些个不符合道德、不符合逻辑的事情发生,都是谣言。
高启愚由衷的说道:“他为什么就不肯问一问亲历者呢?如果说戚帅位高权重,不好靠近,大明那么多的老兵,还活着,也可以问问他们。”
“没有,他就按照自己的道德写了这篇文章,他觉得,都是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天怒人怨的恶事?”
“自以为是。”
高启愚继续念文章,这次轮到工部尚书曾同亨脸黑了。
这篇文章就更加吊诡了,说的是驰道修建对大明龙脉的影响,说驰道是捆龙绳、斩龙网、斩龙钉…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曾同亨拍桌而起,脸色涨红,愤怒无比的说道:“修的驰道沟通南北东西,通衢百货,破旧有生产关系,让劳作剩余可以充分交换,怎么就成了捆龙绳了,就是修,那也是修通了龙脉,就是斩,那也是斩的恶龙!困龙!穷龙!”
“放狗屁!”
曾同亨被气到出口成脏,愤怒到斯文扫地了。
高启愚和申时行互相看了一眼,都憋着笑,他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大臣,一般情况下,都能忍得住。
曾同亨在工部,他不在礼部,也不在内阁,他对这些根本一无所知,而且工部驰道、堪舆、地理绘测、探矿这些,都是极辛苦,极辛苦的事儿,进了这个大熔炉,就是块废铁,也能炼成真金了。
龙脉说,发端于唐宋禹贡学所代表的地理钻研,到了南宋朱熹的时候,龙脉这个学说,第一次被朱熹总结整理为了天下山川系统,到了元明就变成了佐证皇权天命。
比如洪武年间,就有了南龙止于南京,中龙止于凤阳,北龙止于西山的说法。
这是个很新很新的东西,比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要新的多,也是类似于天人感应的产物,算是对地理了解不多,一种朴素的认知。
这文章之所以让曾同亨暴怒,也是这个原因,等同于说工部钉死了大明龙脉,也就是钉死了大明国祚,更是钉死了老朱家的皇帝命,所有修驰道的全都是反贼。
曾同亨不怒才怪。
“下面还有一篇。”高启愚又拿出了一本,传阅给了众人,才开口说道:“三千五百学子,结业文章都写成了这样,要多少有多少,诸位想看,尽管到礼部来拿。”
“申阁老之前在大学堂搞大审查,整肃学风学纪,现在在大学堂搞严出,礼部是赞同的,让万民瞧见了,还以为朝廷搞的大学堂,培养的都是这种货色,那这大学堂,也不用搞了。”
高启愚是丁亥学制的发起人,他可不想看着丁亥学制被这么玩废了,教育废了,什么都废了。
文明其实仔细剖开了看,其实就是传承,传承就是下一代的人,上一代的老人就像是日落,下一代的孩子就像是朝阳,教育就是培养,教育废了,什么都废了。
严出,是为了让大明变得更好,培养出一群蠢货,占据了大明朝统治阶级的位置,那大明能好才怪。
丁亥学制作为科举遴选人才的重要补充,不是蠢货镀金的地方。
曾同亨沉默了下来,其他人分别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朱翊钧坐在月台上,发现了好玩的事儿,那就是反对严出的,大多数都是需要大量牛马的用人单位,工部需要土木仙人,户部需要算力,刑部需要熟悉刑名律法的书吏。
这些衙门,崇信摔打,进来了当牛做马一段时间,什么乱七八糟的观念都纠正了,挺不过去的,基本就被淘汰了,所以这些衙门,理所当然的觉得,学校里学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而且人只要一干活,参与生产,就知道生产不易,就像陛下很关注农业生产,亲自种地。
而支持严出的,反而是礼部、阁臣、都察院这些看起来有点务虚的衙门,他们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再不管管,就是在给大明江山社稷埋雷,等到这个雷炸掉的时候,没人能逃得过。
明白了分歧的关键,那么解决分歧,就变得简单了起来。
“大家都说了自己的看法,那朕来说说朕的看法吧,严出还是很有必要的,就按申阁老的办法办吧。”朱翊钧看向了所有人,做出了决策。
其实已经达成了共识,从曾同亨一言不发开始,分歧其实就已经在慢慢消失。
正如高启愚所言,这样让人瞠目结舌惊掉下巴的文章,要多少有多少,这些蠢货带着这些脑子缺根弦的想法,到了用人单位,只会起到负面作用。
人数少的时候,自然看不到危害,但蠢货一旦成为了多数,那政事败坏,就变成了必然。
任何形式的任何组织,都是这样,可以有蠢货,但不能多数都是蠢货。
“陛下圣明。”申时行带着群臣见礼,歌功颂德。
当廷议有了结果,当皇帝做出了决策,这条政令走出文华殿大门的时候,任何人支持反对政令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反贼,视为所有廷臣的敌人。
“臣年事已高,精力难以为继,臣恳请陛下准臣致仕依亲。”凌云翼见正事说完了,出班俯首说道。
凌云翼因为上一次科举舞弊案,其实一直在寻求一个致仕的机会,看着国朝逐渐稳定下来,尤其是官厂里因为文成公人情过重的弊病被消除,凌云翼终于打算退了。
“凌次辅可有新阁臣的人选推荐?”朱翊钧倒是没有阻拦,凌云翼已经上了两次致仕奏疏,朱翊钧也挽留了两次,凌云翼去意已决。
而且身体不会骗人,容不得一点谎言。
西书房行走总共有四位,申时行、高启愚、侯于赵、王一鹗,除了申时行已经入阁之外,三位都有入阁的资格,但时机好像都不合适。
高启愚入阁,前面有个大宗伯沈鲤,侯于赵在户部,前面有个大司徒张学颜。
王一鹗被陆凤仪攀咬,徐阶究竟为何要给王一鹗十万银,余波刚平,也不适合推荐。
西书房行走,似乎都不太适合此刻入阁。
“臣并无人选举荐。”凌云翼看了看三位阁臣候选,最终没有举荐任何人。
他来的干净,走的也要干净,他儿子用他的名义科举舞弊,几万两银子,就把他一生的清誉给卖了,他的举荐,也有可能造成更多的困扰,他本来入阁就是应急,不是混朝堂的,是混地方的,也没什么弟子要推荐。
朱翊钧沉默了下说道:“凌次辅为万历维新推运功臣,若有举荐,朕自然会仔细考量。”
“臣就不招人嫌了。”凌云翼笑了笑,仍然没有举荐,陛下的意思是让他找个继承人,这样一来,就有一份香火情,来保护他和他的家人。
凌云翼这辈子杀人无数,得罪的人海了去了,这一退,为难他的人必然很多,有个人遮风挡雨,会少许多许多的麻烦。
凌云翼不是不懂,他也不是不怕,是因为有陛下在。
有陛下这句万历维新推运功臣,就没人敢为难他。
再说混到了次辅这个份上,谁手里还没点势力?他只是退了,又不是死了。
张居正看似什么事都不管,养养花喂喂鱼,但谁敢攻讦张居正?甚至不用陛下出面,那些门生故吏,也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行吧,若有人选,凌次辅举荐来看。”朱翊钧仍然多给了一个机会,凌云翼现在不用,日后需要,再上奏用也不迟,既然是维新功臣,这个面子还是有的。
“臣谢陛下隆恩。”凌云翼再拜,谢过了陛下圣恩,若有人选举荐来看,这比免死金牌还管用,这不是一句空话,陛下的承诺,从来就没有落空过。
朱翊钧专门留下了凌云翼,才散了文华殿廷议,让凌云翼跟着自己到了通和宫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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