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79章 番外一 叔嫂:赐酒 (第2/2页)
罢。
罢。
罢。
我跪伏在地,朝新君一拜。
额未及地,被那双年轻的手搀了起来。
新君问我,“叔父曾说要为孤守疆土,可还算数?”
是,我想起来,多年前,好似在昭王元年,兄长平魏侯大婚,我驾车送她们母子回宫城。
那时候小小的新君曾爬上我的膝头,问我,“阿嬷说,叔父将来要为阿砚守疆土,叔父,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
“为什么呢?叔父已经那么大,阿砚却还这么小,叔父怎会愿意?”
“因为君是君,臣是臣。”
那时便懂得的道理,才过了十六年,怎么就忘了,就不懂了。
可这十六年对我来说,原本是那么地漫长。
没有一日不苦,不煎熬。
我笑了一声,已是将死之人,何必还问这样的话。
他愿问,我便回,“算数。”
我的侄子,递过了酒来。
没什么好犹疑的,谢伯辅敢作敢当,再辣的酒,再烈的毒,没有我不敢喝下的。
我接过毒酒,一饮而尽。
是北地的老黄酒。
又辣,又烈。
每年暮春来王城述职,我都要送来满满的一马车。
可这里面没有毒。
我喝了十六年的酒,有没有毒我一饮便知。
我心中愕然,问他,“王兄不杀我?”
可我王兄,他说,“问新君吧。”
问新君?
我问不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会问小辈,你还杀不杀我。
我最鄙夷的就是那些贪生怕死之辈。
何必费事。
谢伯辅敢反,也就敢领死,死也要做大丈夫。
抹去嘴边的酒渍,我把角觞放案上,解了大氅,卸了腰间的刀,我愿引颈就戮,“来吧。”
双臂张开,宽大的袍袖在灌进殿的风雪里决绝地鼓荡。
可新君仍旧立在那里,他摆了摆手,那些藏身白练后的幢幢人影,便就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他说,“我不杀叔父。”
我睁眸望他。
我的侄子。
他才十八。
才到了弱冠的年纪,就已有了君王气象。
我在那一刻才意识到,她帮了我。若不是那一下轻抚,化开了我心头的执念,我进后殿的那一刻,大抵就已经倒下了。
不是毒酒,是万剑穿心。
他说,“叔父为国守门,十六年来,起长城,修亭障,安顿百姓,藩屏晋室,劳苦功高,我心中感念,因而不杀。”
王兄就在一旁,他把立威施恩的机会给了他的儿子。
谢砚,他必是个霸主,也必是个仁君。
好啊,这天下要定,就要有一个既是霸主,又是仁君的人啊。
我怔怔地问他,“王兄健在,为何要传位太子呢?”
王兄没有答话。
罢。
罢。
罢。
他的声音温和了下来,那流玉一样的手复又搭上了我的肩头,他开始叫起了我的字,“伯辅,带你的兵马回雁门。”
这声“伯辅”,使我心中难过。
王兄还认我,还认我这个兄弟。
我抬头望他,在晃动的冕珠缝隙中,看见他的眸底雾气翻滚。可他冲着我笑。
我不知何故,我自小家亡国破,没有父母亲,少年便早早地进了大营,生出了一副铁石心肠,从来没有什么事能使我哭。可今日,在王兄的掌心之下,一旁就是晋国的新君,我跪在他们父子跟前,眼眶一湿,蓦地就滚出了眼泪。
我不该忘记自己的使命,我生来就要辅佐王兄匡复晋国,要为他拱卫王畿,经略边疆。
伯辅,伯辅,你怎能忘记自己的使命。
怎能忘。
我心中愧怍,不知该说什么,“王兄...........”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望着我笑,似与我告别,“去吧,无诏,不得回王城。”
是。
再无脸回王城了。
我拜别了他们父子,起身往外去。
只是临出殿门,忽而听见一声异样的响动。
白玉打造的毓珠霍然相碰,似还有丝帛仓促相撞的声响。
我天生军人,有惊人的听觉。
闻之猛然回身去望,十二月的大雪哗然灌进后殿,风叫嚣着把白练吹得翻滚。
重重的白练之后,王兄还在软榻坐着,是新君弯腰捡起来了什么东西。
也许是我眼花,也许是天地肃杀,一殿的白练和棺椁总是泛着诡异的模样。
而王兄在这其中,总是有些……….
似有什么不同,却又仿佛与素日没什么两样。
还在暗自忖度,小黄门催道,“安北侯,请吧。”
走吧。
十七年腊月大雪如瀑,朔风如刀割脸,我带着兵马回北地。
走的那日,她和新君于晋阳城门送我。
她未着斩缞,穿着夺目的王后大帛,黑沉沉的青砖垒起了矗立千百年的城楼,她就立在那高高的城楼里,在满天的大雪里攫住了我的心神。我胯下的马在城门外打着转儿,蹄下白雪盈尺,溅起了一地的雪泥。
晋阳十二道城门紧紧关闭,黑龙旗在风雪里猎猎飘荡,城楼上下披坚执锐,守城的甲士把晋阳城围得固若金汤。
听说,几国赶来分羹的兵马闻声半路折返,再不敢朝燕国边关来。
这一年,昭王十七年,晋襄王谢砚即位。
雁门院中的板栗树,一年年地发芽,结果,才落了叶子,又覆上小半年的积雪。
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终其一生,我也不知王兄到底活着,还是死了。
午夜梦回,总是想起王兄凝视我的神色,也想起他末了眼里的泪水。
这样的神色、泪水与她一样使我难眠。
襄王在位五十年,晋国仍无一人敢反,敢叛,天下亦无一国敢起兵攻伐。
我惯用的刀就在雁门侯府的正堂里悬着,可我。
可我。
再不曾持刀进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