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 远行(六) (第2/2页)
他闭上眼,仿佛在驱散某种不愉快的想象,再睁开时,只剩下彻底的疏离与厌倦:“之所以想要离开,是因为这盘棋,形势已然一目了然,结局毫无悬念,也是因为这池塘,已经清澈见底,再无大鱼可钓,亦无浑水可搅,找个地方,冷眼看看您如何将这‘清澈见底’的池塘,经营成您想要的煌煌巨湖,或许还能在它未来某日不可避免滋生腐臭时,重新看到大幕的拉起?”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搅动浑水的人,”他说,“我便是这天下的浑水。”
食摊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隔绝,顾怀看着眼前这个将天下苍生视为草芥蝼蚁、将混乱与博弈视为最高享受的狂悖智者,心想自从蜀地时第一面算起,他还真的从来没看破过青衫文士的这面具。
如果不是刚才那番话让他感觉到了羞辱,或许他永远会是那副波澜不惊、平静死寂的模样?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为了“天下大乱”这个意义而奔走,简而言之,他似乎是个这时代少见的“乐子人”。
顾怀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也带着一丝怜悯的豁达。
“你和一个人很像。”
杨哲皱眉,不知道是因为那笑声,还是因为这句话:“谁?”
“辽帝,”顾怀说,“虽然每个第一眼看到你们的人都会认为你们极其不同,但在某些更深的地方,你们很类似--你自诩跳出三界外,看透众生相,视天下为棋盘,辽帝雄才大略,几乎就要让辽国的旗帜插遍天下,但你们的眼界,真的都很窄。”
“你们似乎都把中原当成了天下间仅有的、值得厮杀征服的地方,穷尽毕生都只想在这块棋盘上多落几子,从来没有将目光投向更远处,杨哲,你盯着脚下一亩三分地太久了,就像井底的蛙,以为头顶那片圆形的天,就是世界的全部。”
“那么,”杨哲问,“王爷有何高见?”
顾怀没有回答,摊主将做好的面送来,顾怀用筷子搅了搅,热气氤氲了他的脸庞。
“真正的棋盘,在海上。”
“海上?”
“你所追求的乐趣,其实并不会随着天下的一统而消失,只是舞台从你熟悉的这片土地,转移到了更浩瀚、更凶险、也更精彩的大海之上,而你,杨哲,一个自诩看透世事、追求极致混乱与博弈乐趣的人,却因为习惯了陆地的棋局,就对那真正风起云涌的瀚海视而不见,甚至觉得‘无趣’?”
“但海路难行,且海外多是些蛮夷小国。”
“错了!那里有疆域数倍于中原的庞然国度!有航行万里、船坚炮利的西方强敌!有与我们迥异却同样璀璨的文明!有流淌着黄金、香料、白银的航线!更有...国与国之间,在海浪与炮火中进行的、比中原诸侯倾轧残酷百倍、宏大千倍的生死博弈!”
顾怀放下筷子,看着他:“大魏的根基在这片土地上,但大魏的未来,在海洋,这片土地上的粮食、丝绸、瓷器、茶叶...是流淌的黄金,但不能只堆在库房里发霉,它们要像血一样流出去,流到南洋那些香料堆积如山的岛国,流到极西之地那些遥远的国度里,流到传说中黄金铺地的新大陆,换回来的,只能是真金白银,还有大魏急需的优质铁料、能让百姓吃饱饭的海外良种!这条海路,是这片天下新的命脉,是千秋万代的基石!”
杨哲定定地看着他:“这就是您的下一个征服目标么?”
“征服?不,应该是做生意,”顾怀说,“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步子迈得太大,只会摔伤自己,征服那些遥远的国度没有意义,我能做的,就是亲手开启新的时代,至于以后的事情,那就交给以后的人去做了。”
摊位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杨哲喝着茶,顾怀吃着面,青衫文士和道服公子无论怎么看都是相当奇怪的组合,再考虑他们的身份,以及他们聊着的话题,那些堪称宏大史诗的蓝图,居然就在这么一个破路边摊上被提出来--也不知道会跌掉后世多少学者的眼镜。
“很震撼人心,可然后呢?和我有什么关系?毕竟做生意这种事情,我其实不怎么擅长。”杨哲说。
顾怀嗤笑一声:“贸易只是最温和的表象--实际上,是资源的掠夺、市场的争夺、技术的封锁、文化的侵蚀!是看不见硝烟却足以倾覆王朝的战争!高丽便是个很好的例子,对倭国的私掠更是提前的预演,交流?那是强者的福音,弱者的丧钟!谁强,谁便有话语权,真正的天下棋盘,应该在那里!在跨越重洋的贸易与征伐之中!在文明与文明碰撞、融合、毁灭与新生的宏大史诗里!那才是配得上‘国手’落子的无垠棋盘!那才是能让你毕生所学、你那颗唯恐天下不乱的心,得到彻底燃烧与满足的...终极舞台!”
他看向杨哲,挑了挑眉:“你沉迷于在枯井里拨弄几颗石子,溅起几圈自娱自乐的涟漪,就以为看尽了天下风云?这其实很可笑,真正适合你的地方,不在这里。”
“大海不是平静的,海路不是坦途,商道也不是拿着通关文牒就能一帆风顺,那里比陆地上最血腥的战场更黑,更脏,南洋的土王,坐拥香料黄金,贪婪如饈餮,他们视航道为私产,雁过拔毛,敲骨吸髓!西洋的异国人,船坚炮利,横行无忌,视他国商船如待宰羔羊,强占港口,垄断贸易,稍有不从便是船毁人亡!还有那些盘踞在星罗棋布岛屿上的巨寇海盗,他们就是海上的豺狼,成群结队,神出鬼没,杀人越货,尸沉大海连个泡都不会冒!他们盯着我们满载财富的船队,眼珠子都是绿的,比陆地上最凶残的马贼贪婪百倍!”
“而大魏,要扮演怎样的角色?”顾怀看着他,“不是谦谦君子,不以德服人;也不是莽撞的征服者,妄图将大魏的旗帜插到西方,大魏应该是--秩序的制定者,规则的掌控者,是非对错交给后世去评判,但我,我们,要做的,便是只为了这片土地考虑。”
“但讲道理?签文书?在港口码头上,在使节往来的殿堂里,那是明面上的台子,唱的是冠冕堂皇的戏,可台子底下,在远离陆地的惊涛骇浪之中,在那些被海盗盘踞的阴暗角落,在异国人戒备森严的堡垒之间...需要的是什么?”顾怀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需要的是见不得光的刀,是能悄无声息割断对手喉咙的匕首,是能挑动土王们互相猜忌、让异国人后院起火、让那些海盗头子莫名其妙死在女人肚皮上或沉在自家锚地里的毒计,是能把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海水,彻底搅成吞噬一切的漩涡的手段,用最小的代价,最隐蔽的方式,撕开一条血路,让大魏的海船,能在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瀚海里,站稳脚跟,劈波斩浪。”
顾怀的身体微微前倾,玄色道袍的暗纹在昏黄光线下流淌着冰冷的银芒,他的眼神很锐利,牢牢锁定杨哲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抛出了最终的饵,也是杨哲无法抗拒的挑战:
“这不是什么光明正义的事业,手上要沾血,心里要藏毒,永远见不得光,甚至功成之日,你的名字也未必能刻在功劳簿上,但...”顾怀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属于枭雄的弧度,那是棋手对另一枚致命棋子递出的橄榄枝,是对同类灵魂最深沉的诱惑,“...够不够有趣?这跨越重洋、席卷列国、在文明碰撞的烈焰与阴谋的暗影中博弈的棋局,配不配得上你毕生所学,配不配得上你那颗...唯恐天下不乱的心?”
长久的死寂,如同凝固的冰层,覆盖了小小的食摊角落。
炉火噼啪作响,铜壶依旧固执地喷吐着白气,邻桌食客吸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杨哲垂着眼,仿佛入定,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茶碗边缘那道深深的豁口,碗底浑浊的茶渣如同他此刻被彻底搅动的内心,那潭死水般的眼底,冰封的表层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萌生。
“有趣”...这两个字像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扎进了他近乎麻木的心脏,注入了一股滚烫的、令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暖流,这片土地上的棋局,确实已经索然无味,魏辽争霸的尘埃落定,中原一统的格局初显,如同被抚平的褶皱,再难激起他半分波澜。
但这片名为“瀚海”的新棋盘,规则迥异,陌生的对手,未知的风险,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这感觉陌生而危险,却带着致命的、令他无法抗拒的吸引力!这不再是拨弄池塘里的涟漪,这是掀起真正的惊涛骇浪!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与顾怀在空中相撞,没有火花,没有激动,只有冰与铁的无声凝视,深渊与深渊的对望。
终于,那深潭般的眼底,那深入骨髓的枯寂与无趣,被一种更深沉、更阴郁、也更炽热的光芒彻底取代--那是棋手面对前所未有复杂残局时的兴奋与贪婪。
顾怀知道,火候到了。
一张折叠整齐、加盖了顾怀藩王印玺的旨意放在了桌上,他将其轻轻推到杨哲面前,那动作仿佛在放置一枚开启新世界的钥匙。
“海外都督府参赞,秩比五品,”顾怀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但我觉得你应该不在意这个,拿着它,处理好你的事,养精蓄锐,明年春天去江南,登船,出海。”
过了许久,青衫文士站起身,拿起那道旨意,步履平稳地汇入了街角的人流。扛着巨木的民夫与他擦肩而过,带起一阵混着汗味和木屑的风;推着独轮小车的商贩吆喝着,车轮吱呀作响;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差点撞到他身上,又嬉笑着跑开,他青色的身影在鼎沸的人声、飞扬的尘土、近晚时迷蒙的光线中,时隐时现,如同一条沉入浑浊水流的鱼,最终彻底消失在北平城这宏大而混乱的脉搏深处,再无痕迹。
顾怀目送着那抹青色彻底融入市井的喧嚣与尘埃,仿佛从未出现过,他收回目光,端起面前那碗早已温凉的阳春面,面条有些坨了,汤也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他拿起竹筷,不紧不慢地挑起,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仿佛刚才那场影响了未来数十年大海的密谈--
不过是饭间一段寻常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