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八章 远行(五) (第2/2页)
她说:“我究竟骗你什么了?”
“为什么就不能,是从当初离开清河开始,我就认定了,这辈子只会嫁给你?我只是个女子!小时候我就明白这辈子会和一个人走,他就是我的天,我不能像你那样哪怕一个人也能走下去!但我只能像个影子一样躲在角落里看着你,每次一靠近,你都会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就好像我永远都不会感觉到心疼一样!”
“你已经推开我很多次了!用你的疏离,用你的‘责任’,用你那些冠冕堂皇的‘为你好’!不是么?!就因为我是崔氏送出来的女子,你从来都提防着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让我留下--那你为什么要带我离开清河?对,你会说,是不想看见我死在那间宅邸外面,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早知道后面会这样,我宁愿死在那里!”
“你只看到崔氏的算计,只看到我姓崔!你看不到我为你端茶送水,梳头穿衣,看不到我为了理顺那些错综复杂的粮道、户籍、军需,有多少不眠夜!看不到我每一次看到你风尘仆仆归来,满身疲惫却还要强撑时,会觉得难受!更看不到我每次看到你和李明珠...看到你们站在一起时...那种...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嘴角扯出一个凄楚而嘲讽的弧度,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旧死死地盯着顾怀,仿佛要用目光在他身上烙下印记:
“顾怀!我不是石头!更不是你想象中那个没有感情、不会受伤的人!”
顾怀被她这狂风暴雨般的控诉震得有些茫然和呆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崔茗,如此激烈,如此...真实!她的话语像一把把锋利的凿子,狠狠凿开了他为自己、也为她构筑的那层名为“责任”与“宿命”的坚硬外壳,露出了里面他一直在逃避、甚至不敢深究的真相--从带她离开清河开始,她就再也没有想过其他的生活方式,而他确实在“推开”她,用所谓的“为她好”的方式。
却唯独忘了认真地看一看,问一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看着顾怀眼中翻涌的震惊、错愕、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狼狈,崔茗心中那股支撑着她的、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仿佛燃烧到了尽头,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勇气在爆发后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认命般的悲哀。
她的肩膀垮了下来,高昂的头颅也无力地垂下,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带着一种破碎后的茫然和自嘲,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回答着顾怀最初的那个问题:
“是...你想理清...那就理清吧...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从来都没有我...或者...或者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连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责任和怜悯...无论我做什么...只要我还姓崔,你就永远不会看我一眼。”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她紧攥的、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其实我也知道,我不配,毕竟在遇见你之前,我连怎么去爱一个人,都不会...”
正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崔茗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和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这最后的坦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不仅刺向顾怀,更狠狠地扎进了崔茗自己的心脏,她将自己最不堪、最自卑的一面,赤裸裸地摊开在了这个她深爱的男人面前,她放弃了所有的伪装和挣扎,承认了自己的笨拙和无能,承认了自己在感情上的“残疾”,这比任何控诉都更让人心碎。
她确实不会爱,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经历过“爱上人”的这个过程,离开清河的时候,她坐上了那辆马车,然后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心里便以为,这就是一辈子了。
在感情上她从来都是个白痴,要不然也不会趁顾怀不在真定的时候,偷偷去看有爱情故事的话本,她偶尔会把自己代入进去,想着如果自己不是世家女就好了,或者也不要这么聪明,这么清冷,这样也许彼此靠近的过程会多一些曲折,也多一些故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带走她只为了自作聪明地给她重新选择的权力,而她跟着他走只是因为对于她来说,故事的走向已经注定--却忘了爱情,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情。
才会有所谓的“了断”。
顾怀怔怔地看着她,崔茗那带着泣音的“我不会爱人”几个字,如同最沉重的鼓槌,狠狠擂在他灵魂深处最脆弱的那面鼓上,震得他耳膜嗡鸣,心魂剧颤。
那不仅仅是一句自怨自艾,那是一个被精心雕琢、被严苛规训的灵魂,在剥开所有华丽外壳后,露出的最本质的苍白与茫然,她不是在矫情,不是在博取同情,而是在陈述一个让她自己也感到恐惧和绝望的事实--在“爱”这门最本能也最复杂的功课上,她从来都没什么天分。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的女子,她不再是那个完美无瑕、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崔氏明珠,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冷静自持的幕府女官,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在感情里赤着脚、跌跌撞撞、最终发现自己连路都不会走的、茫然又绝望的可怜人。
爱着爱着,怎么就要了断了呢?她做错了什么吗?用了几年,也仍然没能靠近一点吗?顾怀没有选择再推开她,而是直接决定,放弃了么?
那么,顾怀自己呢?
这几年每次面对崔茗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崔氏做侍女时总是把他照顾得很好,后来进了幕府,也分走了不知道多少担子,那些在她默默付出时心底泛起的涟漪,那些被她惊人才智吸引的目光,那些看到她强撑疲惫时掠过的一丝异样...这些细微的情绪,何尝不是被他用“责任”、“利用”、“宿命”、“崔氏的算计”这些冰冷而冠冕堂皇的词汇,强行定义、刻意压制、甚至粗暴地忽略掉了?
他何尝不是在逃避?
他逃避着感情的复杂性,用戒备作为最完美的铠甲,将自己那颗其实同样笨拙的心,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坚硬的外壳里,他不敢回应,甚至不敢去正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时,心头浮起的些许涟漪,他早已不用畏惧崔氏的布局,也不用害怕三妻四妾在这个时代的合理性,他之所以会想把崔茗推开,希望她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生,而不敢认真地看一眼她的脸,或许也只是因为--
本质上,他和崔茗,还挺相似的。
沉默,持续很久的沉默,两个人彼此相对,顾怀的目光移开又移回来,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崔茗的脸,看着她的眼泪,她的额发,她的睫毛,她的唇角...
也好像在看这一路崔茗走在他身后的模样。
最后,他打破了沉默:“那么,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走一走?”
就算是感情白痴,一辈子也至少会聪明一次,比如此刻的崔茗崔茗,虽然顾怀这话未免有些没头没脑,但她仍旧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然后巨大的酸楚、迟来的委屈、绝处逢生的喜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进顾怀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风尘和淡淡皂角气息的胸膛,放声大哭起来。
顾怀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他垂着的手臂迟疑了片刻,最终缓缓抬起,带着一种同样笨拙却无比珍重的力道,轻轻地、一下下地,拍抚着怀中女子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背脊。
“看起来,”他说,“在感情这方面,好像我也没什么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