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锋芒 (第2/2页)
电视的光在他蜷缩的背影上明明灭灭。
周母半晌没听到回应,终于觉得不对劲,转过头来。借着电视的光,她看到儿子那一身与平时回家截然不同的正装,虽然现在凌乱不堪,以及那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颓丧模样。
她坐直了身体,皱了皱眉,语气里的抱怨变成了狐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小屿?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今天不是跟你们公司领导去参加那个什么高级会议了吗?怎么样?有没有认识什么大人物?机会难得啊!”
她的声音在空旷杂乱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种市侩而急切的期望。
周屿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母亲的每一个问题,都像针一样扎在他敏感脆弱的神经上。高级会议?大人物?机会?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哽咽的嗤笑。
“说话呀!”周母提高了声音,有些急了,起身走到他这边,推了推他的肩膀,“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在会上表现不好,被领导说了?还是……”
她的目光落在他扔在一边的西装外套上,那面料和剪裁看起来比她见过的都要好,但此刻沾了点不知在哪蹭到的灰,皱得像块抹布。“你这衣服……新买的?花了不少钱吧?怎么弄成这样?快去挂起来!这么贵的衣服……”
“别碰它!”周屿猛地抬起头,低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吓人。
周母被他通红的眼睛和狰狞的表情吓得后退了一步,手僵在半空:“你……你发什么神经?”
周屿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母亲那张写满了不解、担忧,以及更深层——对他“不争气”可能性的焦虑的脸,积压了一整晚的绝望、屈辱和无处发泄的愤怒,终于找到了一个溃堤的缺口。
“机会?呵……”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妈,你知道我今天看到谁了吗?”
“谁?”周母心里一咯噔。
“沈静渊。”周屿吐出这个名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随即又是一阵自嘲的惨笑,“你的好前儿媳,沈静渊。”
周母愣住了,随即眉头拧得更紧,语气立刻带上了习惯性的挑剔和不屑:“她?她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别是你看错了吧?那种场合也是她能进的?”
“我看错了?”周屿猛地坐直身体,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倒是希望我看错了!可她就在那里!穿着我这辈子都买不起的衣服,戴着能买下咱家这套破房子的珠宝!被顾寰宇——就是那个顾寰宇,像宝贝一样带在身边!全场的人,那些平时我连凑上去递名片都不敢的大人物,都在听她说话!听她侃侃而谈!”
他一口气吼完,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缺氧一般大口喘息。
周母彻底惊呆了,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来。顾寰宇的名字,她就算再不关心时事,也从街坊邻居和电视里听说过。那是云端上的人物。沈静渊……怎么可能?
“你……你是不是喝酒了?胡说什么呢?”周母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不信,但看着儿子那副崩溃绝望的样子,又不像是在撒谎。
“我胡说?”周屿惨笑着,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混合着鼻涕,“妈,你以前总说她没用,说我配得上更好的。现在你看到了?更好的?我连给她提鞋都不配!我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抓起沙发上一个靠垫,狠狠摔在地上,又像失去所有力气般,重新瘫倒下去,用手臂盖住眼睛,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妈,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好像我是一团垃圾,一条野狗……”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我以前……我以前怎么会觉得她配不上我?我怎么敢……怎么敢那样对她……”
周母站在原地,看着儿子这副从未有过的失态模样,听着他破碎的哭诉,再联想到他描述的关于沈静渊的场景,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后知后觉的懊悔和恐慌,顺着她的脊椎爬上来。
难道……难道他们当初,真的看走眼了?那个看起来温顺、没什么背景、只知道死读书的沈静渊,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攀上那样的高枝?而且,听小屿的意思,她不是靠美貌,是靠……才华?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周家,岂不是错过了一个怎样的机缘?甚至,还成了仇人?
“她……她真的那么厉害了?”周母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侥幸,“会不会是……是那个顾总一时新鲜?那种大老板,身边女人换来换去的……”
“新鲜?”周屿放下手臂,露出红肿的眼睛,眼神里是死灰般的绝望,“妈,你看不出来吗?顾寰宇看她的眼神……那根本不是看玩物的眼神!那是……那是认可,是重视,甚至是……欣赏!而且,你是没听到她今天说话的样子,那个气场,那个见识……她早就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沈静渊了!她飞走了!飞到我们永远够不到的地方去了!”
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痛苦和认命。
周母被他吼得心神俱震,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客厅里只剩下电视里狗血剧的吵闹声,和周屿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原本狭小却曾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家”,此刻显得如此逼仄、肮脏、令人窒息。过去对沈静渊所有的轻视、挑剔、算计,如今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回旋镖,狠狠扎回他们自己身上。
悔恨的毒液,不仅侵蚀着周屿,也开始悄然蔓延向曾经推波助澜的周母。
他们被困在了自己亲手挖掘的、名为“短视”与“势利”的泥潭里,仰望着那片曾经触手可及、如今却遥不可及的天空,那里有一颗他们曾弃如敝屣的星辰,正绽放着让他们睁不开眼的、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静渊早已高悬于九天,光华普照。而泥潭中的蝼蚁,只能在仰望中,被那光芒灼伤眼睛,反衬出自身的卑贱与不堪。夜还很长,而悔恨,才刚刚开始啃噬他们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