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抉择(1945-1946) (第2/2页)
撤退的路,比打仗还难。
共产党的搜索队就在附近,枪声时远时近。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钻山林,过野地。饿了,挖野菜,抓田鼠。渴了,喝沟里的脏水。
走了十几天,到武汉。武汉已经乱了,满街都是溃兵,伤兵,逃难的老百姓。
泽喜带着五十几个人——路上又死了几个,走散几个——找到保安团在武汉的办事处。办事处的头儿姓钱,是个胖子,很热情。
“王营长,辛苦了!刘团长交代过了,你们一到,马上安排去台湾。船票都准备好了,明天早上就走。”
“刘团长呢?”
“刘团长昨天坐飞机先走了。”钱胖子压低声音,“现在局势紧张,能走的都赶紧走。你们是功臣,守洪山头有功,上峰特意交代,要好好安置。”
泽喜没说话。他看着办事处墙上那张中国地图,台湾在那么远的地方,隔着一片海。
“愿意去台湾的,跟我走。不愿意的,现在可以走。”他对那五十几个兄弟说。
没人动。
“行,那咱们就去台湾。”泽喜说。
晚上,码头。
人山人海。泽喜带着人,排队上船。船是条货轮,改装过的,能装一千多人。船身上漆着“太平”两个字。
“姓名?单位?”检票的军官问。
“王泽喜,襄阳县保安团三营营长。”
军官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就是守洪山头的王泽喜?”
“是。”
“好样的。”军官在名单上打了个勾,“上船吧,三等舱,在底舱。”
底舱又闷又热,一股霉味。人挤人,像沙丁鱼罐头。
船开了。汽笛长鸣。泽喜走到舷窗边,看着岸上的灯火,越来越远。
“四哥,”陈小狗凑过来,“咱们……真去台湾?”
“嗯。”
“去了……还回得来么?”
泽喜没说话。他看着窗外,汉江水滔滔东去,流过襄阳,流过店子上,流过他守了八年的地方。
回不来了。去了台湾,就回不来了。
可不去,又能去哪儿?共产党能放过他?他是国民党的营长,是守洪山头的“顽固分子”。
船在江上走了一夜。天快亮时,泽喜突然站起来。
“小狗,”他说,“我不走了。”
“什么?”
“我不去台湾了。”泽喜很坚决,“我要下船。”
“可船在江上……”
“等靠岸,我就下。”泽喜说,“你们……愿意跟我下的,一起。不愿意的,继续去台湾。”
陈小狗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说:“四哥,你去哪,我去哪。”
“对,营长去哪,我们去哪!”几个老兄弟也说。
可也有不说话的。五十几个人,最后决定下船的,只有二十几个。剩下的,继续去台湾。
船在九江靠岸,补充物资。
泽喜带着那二十几个人,悄悄下了船。码头上乱糟糟的,没人注意他们。
“四哥,现在去哪儿?”
“回湖北。”泽喜说,“回襄阳,回店子上。”
“可共产党……”
“躲。”泽喜说,“躲到山里,躲到老百姓家里。等风声过了,再说。”
他们换了老百姓衣服,把枪埋了,分成几拨,往北走。泽喜和陈小狗一拨,扮成逃难的兄弟,一路要饭,一路往北。
走了半个月,回到湖北。不敢进襄阳,就在周边山里躲着。有时在老乡家借宿,有时在山洞里过夜。
日子很难,可心里踏实。因为脚踩的是家乡的土地,呼吸的是家乡的空气。
这就够了。
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五月,襄阳解放。
泽喜躲在山里,听赶集的老乡说,共产党的军队进了城,没杀人,没放火,还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共产党……真不杀俘虏?”泽喜问。
“不杀。”老乡说,“我侄子就是保安团的,投降了,现在在家种地呢。共产党说了,只要放下武器,既往不咎。”
泽喜沉默了。他想起了李向阳,那个八路军的指导员。想起了那些八路军战士,面黄肌瘦,可眼神坚定。
也许,共产党真的不一样。
“四哥,”陈小狗说,“咱们……要不要出去?”
“再等等。”泽喜说,“等风声再松点。”
又等了两个月。七月,泽喜决定,回家。
夜里,他一个人,悄悄回到店子上。店子上已经变了样,废墟清理了,新房子盖起来了,田里种了庄稼。王家老宅也修好了,虽然不如以前气派,可结实,干净。
他站在门口,不敢进。屋里亮着灯,有人说话,是长安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哭声。
“爹,您吃点。”长安的声音。
“我不饿,给孩子吃。”是王文修的声音,苍老,可还硬朗。
泽喜眼圈红了。他想进去,可脚像钉在地上,动不了。
“谁在外面?”屋里传来长安的声音。
门开了。长安提着油灯出来,看见泽喜,愣了。
“四……四叔?”
“长安。”泽喜声音发哑。
“四叔!您……您回来了!”长安扔了油灯,冲过来,抱住他,哭了。
屋里的人都出来了。王文修,秀英,泽全,易秀兰,还有那些孩子。一个个看着他,又哭又笑。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王文修老泪纵横,“进屋,进屋说。”
泽喜进了屋,看着这个家,看着这些亲人,心里那点漂泊,终于落了地。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虽然前路还不知道怎么走,可回家了,就有希望。
活着,就有希望。
(第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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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第十七章归乡(1949-1950)
泽喜回到店子上,开始新的生活。可他是国民党的旧军官,在新中国将面临怎样的审查与改造?而王家,在这个全新的时代,又将如何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