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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凛冬之始 第8章:沈凛的观察

第一卷:凛冬之始 第8章:沈凛的观察 (第2/2页)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沈凛敏锐地捕捉到,她那平静的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嘲讽的冷光,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沈工放心,”她开口,语气恭敬,甚至带着点顺从,可那话语里的意思,却像包着棉花的针,“就是简单的缝缝补补,工友间互相帮忙,不耽误生产,也……没那个本事搞什么‘名堂’。周大姐心善,看我瘦,有时会塞给我个鸡蛋补补,这也是工人阶级互相友爱的体现,对吧?”
  
  她把“鸡蛋”和“工人阶级互相友爱”联系在一起,说得自然又坦荡,反而让沈凛一时语塞。鸡蛋确实金贵,但如果是邻里间基于“友爱”的馈赠,似乎又挑不出太大毛病,虽然这“友爱”的频率和缘由值得怀疑。
  
  他看着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无力。这个女人,看似温顺服从,可总能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用最寻常的理由,恰好堵住他的质疑。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着力,却又憋闷。
  
  “你知道分寸就好。”他最终只能重复这句苍白的话,语气有些生硬,“思想觉悟要跟上,不要沾染资产阶级贪图享受、追求花哨的坏习气。衣服能穿就行,改来改去,浪费精力。”
  
  他把她这种对穿着合体与否的关注,归咎于“资产阶级思想残余”。这是他能理解、也最方便用来解释和批评的框架。
  
  秦笙听了,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任何温度。
  
  “沈工说得对。”她顺从地应道,重新低下头,继续扫地,“是我以前想岔了。以后会注意。”
  
  她的姿态无可挑剔,话语也挑不出错。可沈凛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却并没有消散,反而像滴入清水中的墨点,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去炉边盛那碗已经温吞的玉米面糊糊。糊糊很稀,没什么滋味,但他饿得厉害,几口就喝完了。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秦笙扫地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和他自己喝糊糊的细微响动。
  
  他坐在桌边,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那个已经收拾好布包、正将笤帚归位的女人。
  
  她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轮廓清晰而安静。但沈凛却仿佛能看到,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某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东西,正在悄然生长,如同暗夜中悄然蔓延的藤蔓。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他本能地感到,这间屋子,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和他之前所以为的,已经不一样了。
  
  而这种“不一样”,让他这个习惯于用数据和逻辑掌控一切的人,感到了一丝罕见的、近乎烦躁的……失控感。
  
  (二)
  
  那晚之后,沈凛开始有意无意地,更多地“观察”秦笙。
  
  这种观察是隐蔽的,甚至带点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审视意味。他不再是全然漠视她的存在,而是像检查一台出现异常征兆却暂时不影响主要功能的辅助设备,保持着技术性的警觉。
  
  他发现,秦笙确实变了。
  
  她不再总是低眉顺眼、眼神空洞。虽然在他面前,她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刻板的安静和顺从,但当她独处,或者沉浸在那堆针线布料中时,她的眼神会变得异常明亮、锐利,甚至带着一种灼人的冷静。那不是一个普通女工该有的眼神,更像……像他在一些老技工解决棘手问题时,眼中闪烁的那种专注而笃定的光芒。
  
  她做家务也似乎有了章法。不再是胡乱应付,而是井井有条,效率很高。屋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他那些散乱的图纸,她也会在他不在时,小心地整理好边缘,摞放整齐,虽然绝不会去翻动内容。炉灶总是保持着可用的状态,即使他深夜归来,也能很快热点东西吃。
  
  她甚至开始注意自己的饮食。虽然依旧清苦,但他偶尔会发现,她的碗里会多出半个煮鸡蛋(来源可疑),或者玉米糊糊里会掺一点碾碎的红枣(同样可疑)。她的脸色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之前那种营养不良的灰败感似乎减轻了些。
  
  最让沈凛感到困惑的,是她的沉默。
  
  那不是怯懦的沉默,而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富有内容的沉默。她很少主动开口,但当他偶尔(极其偶尔)问及厂里或生活上的事时,她的回答总是简短、清晰、切中要点,绝不拖泥带水,也绝不多说一句废话。仿佛她的每一句话,都经过精准的衡量。
  
  这种变化,沈凛无法用他熟悉的逻辑来解释。
  
  若说她变“好”了,似乎是的。更勤快,更利落,甚至看起来更健康了些。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和冷静,还有那些说不清来源的“额外”物资,又让他隐隐觉得不安。他试图用“资产阶级思想残余”、“小资产阶级情调”、“可能受到不良风气影响”来解释,但总觉得不够贴切。
  
  有一次,他深夜回来,秦笙已经睡了。帘子这边传来均匀轻浅的呼吸声。他路过她的炕边,无意中瞥见枕边放着一本翻开的旧杂志,是过期的《人民画报》。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她并非在看那些热火朝天的生产图片,而是停留在其中一页——那上面是几张外交场合的合影,里面人物的衣着相对考究。
  
  她的目光,似乎长久地停留在那些衣服的领型、腰身和整体的线条上,旁边还用极淡的铅笔,做了几个几乎看不清的、像是标记点的小记号。
  
  沈凛的心沉了沉。
  
  果然。心思还是用在了这些“外表”、“享受”上。关注这些远离工农兵生活的东西,不是资产阶级思想是什么?
  
  他放下杂志,心中那点因为秦笙近期“表现尚可”而升起的、极其微弱的松动,又迅速凝固成更深的成见和警惕。
  
  但他没有当场发作。一来证据不足(看杂志本身不算大错),二来,他潜意识里,或许也有一丝不愿面对更深层次混乱的逃避。将一切归咎于“思想问题”,是最简单、最符合他认知习惯的处理方式。
  
  只是,当他躺回自己那张由木箱拼成的、坚硬的“床”上,听着帘子那边均匀的呼吸声时,眼前却总会闪过她低头缝衣时那专注的侧影,和她抬头看他时,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沈凛翻了个身,将那些无谓的思绪强行驱散。
  
  管她藏着什么。只要不影响他的工作,不惹出大麻烦,不挑战他作为“丈夫”和“一家之主”的权威(虽然这名分对他而言更多是责任和束缚),她爱怎么折腾那些针线布头,就随她去吧。
  
  他的世界,在车间,在图纸上,在国家急需的钢铁产量和技术革新上。这些家长里短、女人心思,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细枝末节。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将屋里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清辉。
  
  帘子两边,两个身影各自沉浸在属于自己的黑暗与寂静里。
  
  一个在困惑与警惕中,选择用最熟悉的批判框架,为自己不理解的变化贴上标签,以维持内心的秩序。
  
  另一个,则在冰冷的清醒中,继续一丝不苟地编织着自己的网,积蓄着力量,对那道审视的目光,回以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沉默。
  
  观察与被观察。
  
  定义与被定义。
  
  在这1972年筒子楼的春夜里,无声地较量,又彼此隔绝。
  
  如同投入深潭的两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各自扩散,却永远无法真正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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