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四年后...... (第2/2页)
他把纸条推过去。
女孩拿起纸条看了看,抬头,对他露出那个浅浅的笑容,然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耿斌洋无奈,快速洗漱完就出门了。临走前,他把钥匙放在桌上,指了指,意思是
“你可以锁门”。
训练场空无一人。
深秋的早晨有些凉,草叶上还挂着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处有鸟鸣,清脆悦耳。耿斌洋换上球鞋——那是一双旧的阿迪达斯猎鹰,鞋面已经磨损,但鞋钉还很完整。他抱着足球走到场边,开始例行训练。
先是半小时慢跑热身。
他的跑步姿势很标准,前脚掌着地,步频稳定,呼吸节奏均匀。汗水渐渐浸湿了运动服的后背,在布料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然后是人球结合训练。
他把标志碟摆成一条直线,带球在标志碟间穿梭。左脚拨球,右脚扣球,身体重心随着足球的移动而变换,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蹈。足球像是黏在脚上,始终控制在一臂之内。
接着是任意球。
他把人墙模型摆在禁区弧顶,后退五步,深呼吸。助跑,摆腿,脚内侧搓在足球下部。球划出一道弧线,绕过人墙,直挂球门右上角,擦着横梁下沿钻入网窝。
“嘭”的一声闷响。
再来一个。角度更刁,旋转更强。
最后十分钟训练项目是点球。
他抱着球走到点球点,把球摆好,白色的足球在绿茵场上格外醒目。他后退几步,深呼吸,闭上眼睛。
四年来,这个动作他重复了成千上万次。
但每次站在这里,心脏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像是要撞碎胸腔。喉咙发干,胃部抽搐,手心冒汗。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球门在视野里缩小,门框弯曲,最后消失在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灯光、山呼海啸的呐喊、和一张狞笑的脸——
王志伟的脸。
“呼......”
他助跑,射门。
动作僵硬,像一具被操纵的木偶。球偏出门柱,滚向角落,在草皮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弯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息。额头上已经冒出冷汗,顺着太阳穴滑下,滴在草皮上。他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心跳。
再来一次。
摆球,后退,深呼吸。
这一次,他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是鞋底摩擦草皮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训练场上格外清晰。本能让他瞬间做出护球动作,身体侧转,左脚将球护在脚内侧,同时转头看向身后。
但来人速度极快。
一个虚晃假动作,身体向左倾斜,却在耿斌洋重心移动的瞬间,右脚外脚背轻巧地一捅——
球被捅走了。
耿斌洋一愣,转身就追。那人却仿佛背后长眼,在他上抢的瞬间,脚腕一拨,球从耿斌洋两腿之间穿过,人球分过!
等耿斌洋再转身,那人已经带球回撤到禁区边缘,起脚——
“嘭!”
足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在空气中旋转,带着轻微的风声。球在空中有一个明显的下坠,像是被无形的线拽了一下,然后直挂球门右上角,擦着横梁下沿钻入网窝。
球进了。
耿斌洋僵在原地。
他看着那个射门的人,看着她转过身来。
晨光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是那个女孩。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曼联7号。头发因为奔跑有些散乱,几缕碎发贴在额前,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像两团胭脂。但眼睛亮得像星星,里面闪烁着狡黠的笑意。
她看着耿斌洋,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
“怎么样?还可以吧?”
声音清脆,像风铃,像溪流撞击卵石。
耿斌洋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
“你会说话?不是哑巴?”
女孩“噗嗤”笑出声,双手叉腰,下巴微微扬起,那神态又骄傲又顽皮:
“我什么时候承认我是哑巴了?是你自己在那儿瞎猜好不好!”
后来耿斌洋才知道,女孩叫王林雪,二十岁。
从小就喜欢踢球,在小学就是校队主力,初中还拿过市里的冠军。但家里坚决反对——女孩子踢什么球?不务正业!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个稳定工作,这才是正路。
为此吵过无数次。
她每次都以离家出走抗议,一般两三天就乖乖回去,因为没钱,也因为心软。但这次,她出来时没看天气预报,淋了场大雨,发烧昏倒在路边,才有了昨晚的事。
再后来,于教练亲自联系了王林雪的父母。
电话那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父亲暴怒的吼叫,母亲带着哭腔的劝说,还有王林雪在旁边的沉默。于教练等他们吵完,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让她跟我练一年。一年后,如果她踢不出来,我亲自送她回去,从此她再也不提踢球的事。但如果她踢出来了——你们得让她自己选。”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最后,父亲的声音传来,疲惫而无奈,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
“......于教练,麻烦您了。这孩子,从小就不听话......”
就这样,王林雪留了下来。
拜在于俊洋门下,成了他的“编外弟子”。吃住都在基地,训练比谁都刻苦。她天赋极好,球感出色,停球、带球、传球的基本功扎实得不像野路子出身;速度奇快,百米能跑进13秒;更难得的是有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训练时摔倒了立刻爬起来,被球砸到脸了揉揉继续,从来不哭。
于教练私下对耿斌洋说,语气里带着惋惜:
“这丫头,要是早五年开始系统训练,现在说不定已经进女足国家队了。可惜了,起步太晚。”
但王林雪自己似乎并不遗憾。
有一次训练结束,两人坐在场边喝水。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远处有归鸟飞过。王林雪仰头灌了半瓶水,水珠顺着嘴角流下,她用手背抹掉,然后看着远方,轻声说:
“能踢球就好。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至少现在,我站在这里,脚下是草地,头顶是天空,这就够了。”
耿斌洋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但他心里明白,那种感觉——那种站在球场上、呼吸着青草气息、感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感觉——他懂。
“喂!斌洋哥!发什么呆呢!”
王林雪的声音把耿斌洋从回忆里拉回来。
她已经停下脚步,转身歪头看着他,马尾在肩头晃荡,眼睛里带着促狭的笑意:
“到了啦!你走过头了!”
她指指前面那栋三层小楼。楼是灰色的,外墙爬满了爬山虎。三楼最右边的那扇窗户亮着灯,淡黄色的光从窗帘缝隙里透出来,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他深吸一口气。
夜晚的空气清凉,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还有远处城市传来的、模糊的喧嚣。他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暗流。
四年了。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让曾经的少年成为职业球星,在聚光灯下接受万众欢呼;
让沉默的边卫变成知名解说,用声音重新拥抱失去的世界;
让重伤的女孩逆袭成顶流明星,在舞台中央绽放光芒。
但有些东西,时间也无能为力。
比如胸膛上那道疤——它还在那里,不痛不痒,却永远提醒“保研路”那晚女孩的惊叫,和自己的勇敢。
比如墙上的海报——他每天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兄弟们越来越远的身影,和那个还在等待的女孩。
比如深夜里,耳边依然会响起的、来自四年前的哨声——那声刺耳的终场哨,像是刻在灵魂上的诅咒,在每个寂静的夜晚悄然响起。
于教练的办公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
门是深棕色的实木门,门上贴着名牌:“主教练办公室”。名牌有些旧了,边角卷起,但擦得很干净。
耿斌洋抬起手,犹豫了一秒,然后敲门。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
“进。”
里面传来于教练的声音。
耿斌洋推开门。
办公室不大,约二十平米。靠墙是两排书架,塞满了足球相关的书籍、录像带、战术图册。墙上挂着几张照片——
是于教练这几年和球队的合影,也是这几年于教练的丰功伟绩……
第一年的乙级冠军照
第二年的甲级第三名照
第三年的甲级冠军照
第四年的中超定妆集体照
办公桌在窗户前,桌上堆满了文件、战术板、笔记本电脑,还有几个足球模型。
于教练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他比四年前老了一些。头发白了一些,皱纹更深了一点,但眼睛依然锐利,像鹰,像刀,能一眼看穿人心。
“把门关上。”
于教练头也不抬地说。
耿斌洋照做了。门合上的瞬间,训练场上的喧闹被隔绝在外,屋子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规律而持续,像是心跳的倒计时。
“坐。”
于教练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那是一把普通的木质靠背椅,椅面有些磨损,露出了底下的木头纹理。耿斌洋在椅子上坐下,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缩。一只脚有些向外撇,脚尖点地——这是一个随时要从凳子上逃跑的姿势,这个姿势他保持了四年。
从离开那座城市的那天起,到被于教练在南方一个小县城的网吧里找到,再到现在。像是某种刻进骨子里的戒备,像是随时准备消失,像是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怕停留久了,就会被人发现,就会被人认出,就会被人质问:
“你为什么背叛我们?”
于教练把文件推过来。
深蓝色的文件夹,封面印着俱乐部的队徽——一只展翅的雄鹰,下面是“沈Y职业足球俱乐部”的字样。
耿斌洋没动,只是看着。
“打开。”
于教练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耿斌洋伸出手。
手指碰到文件夹的封面,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翻开封面,第一页是白纸黑字的合同标题:
《沈Y职业足球俱乐部球员聘用合同》
他的手指停在纸面上,很久没动。
目光扫过那些条款:合同期一年,年薪二十万,训练津贴、比赛奖金、保险、福利......一行一行,清晰明了。在职业足球的世界里,这不算高薪,甚至可以说是底薪。但对于一个四年没踢过正式比赛、靠着剪草坪和搬器材过活的人来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也是一份烫手的邀请。
“签不了。”
他终于说。
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理由。”
于教练抬起头,看着他。
耿斌洋张了张嘴。
理由太多了。像一团乱麻,缠在喉咙里,堵在胸口。怕被人认出来,怕媒体挖出四年前的丑闻;怕面对过去,怕看见芦东和张浩的眼睛,怕听见那声终场哨;怕那场交易像幽灵一样缠着他,在每个夜晚低声说“你是个叛徒”;最怕的是——如果他重新站上球场,却发现自己已经废了怎么办?如果他的腿已经忘记了奔跑,如果他的心已经忘记了热爱,如果他的灵魂已经配不上那身球衣怎么办?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三个字:
“我不行。”
他只能这么说。
“哪里不行?”
于教练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他俯身,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眼睛盯着耿斌洋的眼睛,距离近得能看见彼此瞳孔里的倒影:
“脚?我看你每天加练那两个小时,任意球比四年前还准。上个月我看你连续踢了二十个,进了十九个,唯一没进的那个是擦着横梁出去的。”
“脑子?上周我给你联系的那个业余队踢的那二十分钟,四次传球撕开防线,三次形成射门。那个直塞球,从三个人缝里传过去,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还是心?”
于教练的声音压低,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耿斌洋心上:
“耿斌洋,你告诉我,你甘心吗?甘心一辈子剪草坪、搬器材?甘心每天等所有人走了,才敢一个人踢球?甘心看着电视上那些人——那些本该和你并肩的人——越走越远,走到你再也追不上的地方?”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不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
但他不敢。
他说,声音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喉咙:
“我踢了假球。为了钱,出卖了兄弟,出卖了你的付出,出卖了球队。我这种人......凭什么还能站在球场上?”
这是四年来他第一次对于教练说出这句话。
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肉。
于教练直起身,走回桌后,重新坐下。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走,“嗒、嗒、嗒”,每一声都像敲在耿斌洋的心上。
“这三年,我让你管后勤,让你自己训练,不跟任何人说你的过去。球队的人以为你就是个普通的器材管理员,最多是个有点故事的流浪汉。你以为我是可怜你?”
“我是在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敢面对自己。等你什么时候明白——四年前那件事,你不是罪人,你只是做了一个选择。一个很痛,但当时不得不做的选择。”
耿斌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情绪的波动:
“可那个选择伤害了……”
于教练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
“但它救了上官凝练的腿。你知道她现在能跑能跳吗?你知道她能在舞台上连唱三首歌吗?她腿上的纹身别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耿斌洋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当然知道。
那行梵文,他查过无数遍。看那些八卦媒体煞有介事的分析,看粉丝们浪漫的猜测。每次看到,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他必须深呼吸才能继续看下去。
于教练说,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耿斌洋的心里:
“她在等你。等了四年。拒绝了无数人,放弃了无数机会,就为了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你觉得,你做的那个选择,值不值得?”
耿斌洋说不出话。
于教练把合同重新推到他面前,手指点在纸张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这份合同,我向俱乐部争取了三个月。我跟老板说,我有一个‘秘密武器’,是个被埋没的天才,只要给他机会,他能让球队再进一步。老板问我值不值得,我说值得。现在的足球圈和几年前不太一样了,这也是我能为你在这个圈子里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他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
“但现在我要问你——耿斌洋,你觉得你自己值得吗?”
值得吗?
耿斌洋看着合同上那个需要签名的位置。空白处印着横线,横线下方是打印好的“乙方签字:”四个字。
那四个字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却像一道深渊,一道门槛,一道他必须跨过去才能重获新生的窄门。
四年来,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他叫耿斌洋,二十五岁,曾经是金融学院7号,曾经是球队的核心,曾经是芦东和张浩最信任的兄弟,曾经是上官凝练想要托付一生的人。
现在,他只是个剪草坪的。
每天检查器材,修剪草坪,晚上等所有人都走了,才能踏上那片草地,踢一会儿球。
他不敢在白天踢。
怕被人看见,怕被人认出来,怕被人问:“你踢得挺好的,怎么不去踢职业?”
他只能躲在夜晚里,躲在阴影里,躲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像个贼,像个幽灵,像个不配拥有名字的人。
可他还记得。
记得足球擦过脚背的触感——那种粗糙的颗粒感,那种真实的、确凿的、属于活着的触感。
记得进球时胸腔里炸开的快意——那种全身血液瞬间沸腾,所有细胞都在欢呼,世界在那一刻变得清晰而明亮的感觉。
记得和兄弟们并肩奔跑时,风吹过耳边的声音——那种“呼呼”的风声,混合着喘息声、脚步声、呼喊声,像是青春最热烈的交响乐。
他还记得。
所以他痛苦。
因为记得,所以无法真正忘记;因为无法忘记,所以每时每刻都在比较——比较过去和现在,比较梦想和现实。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我……我还能踢吗?”
“你说呢?”
于教练翻开合同最后一页,指着那行手写的附加条款。字迹是于教练的,刚劲有力,甚至有些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
“乙方在赛季前半程可不参加公开训练及正式比赛。当甲方认为有必要时,乙方必须无条件服从征召上场。”
于教练解释道:
“你可以像现在一样,大部分时间还是隐形的。继续剪草坪,继续管器材,继续当你的‘神秘管理员’。但当我需要你的时候——当球队陷入困境的时候,当没有人能打开局面的时候,当我觉得‘是时候了’的时候——你作为’秘密武器’必须站出来。穿上球衣,上场踢球。”
他把笔放在合同旁边。
那是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塑料笔身,笔帽上的夹子有些松动。笔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文件夹旁,在台灯的光晕里,像一把钥匙,又像一把匕首。
于教练说,声音恢复了平静:
“你可以考虑。合同有效期到明天中午十二点。过了时间,我就把它撕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你还是这里的器材管理员,我还是你的教练,我们继续现在的生活。”
他顿了顿,看着耿斌洋的眼睛:
“但耿斌洋,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想踢球吗?”
还想踢球吗?
这个问题太简单,也太残忍。
简单到可以用一个字回答。残忍到这个字背后,是四年的逃避、愧疚、自我放逐,是无数次在梦中回到球场然后惊醒……
耿斌洋想起四年前最后一场比赛。
想起点球飞向看台时,整个世界碎裂的声音。那种声音很奇特——不是物理上的碎裂声,而是某种更内在的东西崩塌的声音。信仰、尊严、自我认同、对未来的所有想象,都在那一刻轰然倒塌,碎成一地无法拼凑的碎片。
从那之后……
他踢球,但不敢全力以赴。他训练,但不敢抱有期待。他站在球门前,但不敢想象进球。他怕——怕那份热爱还在,怕那份渴望还没死,怕一旦认真起来,就会重新燃起希望,然后再次经历绝望。
可是……
可是每个深夜独自训练时,心脏还是会加速。
汗水浸透衣服,呼吸变得粗重,足球在脚下听话地滚动——那一刻,他是活着的。真正的活着,不是行尸走肉般的活着,而是血液奔流、肌肉收缩、神经兴奋的活着。
可是每次看到进球集锦,血液还是会沸腾。
看到精妙的配合,看到精彩的射门,看到球员庆祝时的狂喜——那一刻,他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会感觉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原来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
原来有些热爱,是杀不死的。
它只是睡着了,躲在心底最深的角落,等待着某个时刻被唤醒。像一颗被埋进土壤的种子,即使被石头压着,被冰雪覆盖,只要有一点水分,一点温度,就会拼命地、顽强地、不顾一切地想要破土而出。
耿斌洋伸出手。
手在颤抖。很细微的颤抖,但确实在抖。指尖碰到笔身,冰凉的塑料触感让他顿了顿。他握住笔,笔身很轻,轻得不像能承载命运的重量。
他看向合同。
看向那个需要签名的空白处。
四年的恐惧、愧疚、自我放逐,在这一刻全部涌上来。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想放下笔,想逃跑,想象过去四年一样继续躲藏——躲在阴影里,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躲在自我惩罚的牢笼里。
那样很安全。
安全地痛苦,安全地麻木,安全地腐烂。
但于教练的话在耳边回响,像钟声,一遍一遍:
“你还想踢球吗?”
想。
他从来都想。
从六岁第一次踢球,到高中成为核心球员,到大学和兄弟们并肩作战,到现在每天深夜独自训练——他从来都想踢球。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是流淌在血液里的热爱,是哪怕灵魂破碎成千万片、每一片也依然记得的东西。
笔尖落下。
耿斌洋。
三个字,写得缓慢而用力。
第一笔,一横,从左到右,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这一横,划开了四年的黑暗。
第二笔,一竖,从上到下,笔直而坚定。这一竖,像一根脊柱,撑起了崩塌的自我。
第三笔,一点,轻轻落下,像一声叹息,又像一个句号。
然后是第二个字。第三个字。
每一笔,都像用尽了这四年积攒的所有勇气。每一画,都像在灵魂上刻下新的印记。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他没有停。
一笔一画,一字一句,把自己重新写回这个世界。
写完最后一笔,他放下笔。
笔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这声音格外清晰,像是某种仪式的结束,又像是某种仪式的开始。
他抬起头。
于教练看着他,良久,缓缓点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是欣慰?是感慨?是如释重负?或许都有。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
“好。”
耿斌洋站起身。
腿有些发软,像是刚才那短短几分钟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没回头:
“老头,谢谢。”
声音很低,但很真诚。
于教练摆摆手,像是在驱赶什么:
“谢什么,要谢就谢你自己,还没废透。”
门开了。
走廊的灯光照进来,比办公室的台灯要亮,有些刺眼。耿斌洋眯了眯眼睛,走出去,反手带上门。门合上的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很轻,但确实存在。
走廊很长,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在米黄色的墙壁上,反射出苍白的光。耿斌洋一步步往前走,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走到楼梯口时,他看见王林雪坐在楼梯台阶上。
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马尾垂在肩侧,眼睛看着窗外。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耿斌洋,眼睛亮了一下,然后立刻站起来:
“怎么样?于教练说什么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心,还有一点紧张。
耿斌洋看着她,突然笑了。
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有了些许光亮。
不是开怀大笑,不是释然大笑,而是一种……久违的轻松。像是放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虽然肩膀还在疼,但至少能挺直腰板了。
他说:
“没什么。就是聊了聊。”
王林雪歪着头,显然不信:
“聊了聊?聊了快一个小时?我腿都坐麻了。”
“那你还等?”
她理直气壮
“不然呢?万一你被于教练骂哭了,总得有人安慰你吧?”
耿斌洋摇摇头,继续往下走。王林雪跟在他身后,脚步声轻快,像只小鹿。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夜风很凉,王林雪抱着胳膊,缩了缩脖子。耿斌洋看了她一眼,脱下自己的外套——一件深蓝色的运动夹克,递过去。
“穿上。”
王林雪愣了愣,然后接过,披在身上。外套很大,几乎把她整个人裹住,袖子长出好大一截。她把手缩进袖子里,像个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谢谢。”
她说,声音闷在衣领里。
走了一会儿,她忽然说:
“斌洋哥,你觉得我能踢职业吗?”
耿斌洋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于教练的话——
“这丫头,要是早五年开始系统训练,现在说不定已经进女足国家队了。”
他也看过王林雪训练——天赋很好,球感出色,速度快,有拼劲。但她起步太晚了,二十岁才开始正规训练,在职业足球的世界里,这几乎算是“高龄”。
但他说:
“想踢就能踢。”
王林雪转过头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真的?”
耿斌洋说:
“真的。足球不看出身,不看年龄,只看你有多想踢。如果你愿意每天练八个小时,愿意摔倒了立刻爬起来,愿意为了一个球拼到吐,那你就能踢。”
王林雪问:
“那你呢?”“你想踢吗?”
耿斌洋停下脚步。
他看向训练场,看向那片被灯光照亮的绿色草地,看向球门,看向夜空。然后他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想。”
王林雪笑了,笑容像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火,灿烂得照亮了周围的黑暗:
“那我们一起踢。”
回到“LOFT”,耿斌洋打开门。
暖黄色的灯光洒出来,照在门口的一小片区域。他走进去,王林雪跟在后面。关上门,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冰箱运转的轻微“嗡嗡”声。
王林雪把外套脱下来,递还给耿斌洋:
“还你。”
耿斌洋接过,挂到门后的挂钩上。他走到床边坐下,拿起手机——充电宝已经给它充了一些电,屏幕亮着,显示电量50%。他解锁屏幕,看着空荡荡的桌面,没有壁纸,只有几个最基本的应用。
王林雪走到小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
“你冰箱里怎么只有鸡蛋和面条?”
“够吃。”
耿斌洋说。
王林雪关上冰箱:
“够吃什么啊。明天我去超市,给你买点肉和菜。你这种天天训练的人,光吃鸡蛋面条怎么行。”
“留着钱给你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王林雪没接话,在厨房里转悠,打开橱柜看了看,又检查了一下调料瓶,那种熟练而自然的姿态,像是这里是她家一样。
王林雪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着他:
“对了。下周咱们沈队在主场对阵沪上,我有票,你要不要去看?”
耿斌洋一愣。
“我……”
“去吧。”
王林雪走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你不是想踢球吗?那就去看看,真正的职业比赛是什么样子。”
“我考虑考虑。”他说。
王林雪点点头,没有逼他:
“票我给你留着。你想去的话,周五之前告诉我。”
她走到门口,穿上帆布鞋,然后转身朝他挥挥手:
“那我走啦。”
“知道了。”
门打开,又关上。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耿斌洋坐在床边,看着墙壁上的海报。芦东在庆祝进球,张浩在奔跑,上官凝练在舞台上闭眼歌唱。那些画面那么近,又那么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是白色的,很干净,没有任何装饰。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画面。
高中决赛罚失点球后,一个人坐在更衣室里,哭了两个小时。
大学和芦东、张浩第一次在金融学院的球场上踢球,三人用一套配合戏耍了整个校队。
上官凝练在甘州高原的看台上,独自举起横幅的样子。
医院里,她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和那句“一定要赢啊”。
点球点前,球门扭曲,王志伟的脸出现在门线后。
火车站,拥挤的车厢,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网吧,发霉的空气。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
每一天,都像是在黑暗的隧道里爬行,看不到光,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只是机械地、麻木地往前爬。有时候会想,就这样爬一辈子算了,反正隧道没有尽头,反正黑暗不会更黑。
但现在,他看见光了。
很微弱的光,从很远的地方透进来,可能只是幻觉,可能只是萤火虫。但他想朝着那光爬过去。他想走出隧道,想重新站在阳光下,想呼吸一口没有霉味的空气。
他想踢球。
想重新穿上球衣,想重新踏上草地,想重新听见裁判的哨声,想重新和兄弟们并肩作战。
即使那意味着要面对过去,要道歉,要承受责备,要被千夫所指。
他也想。
因为他是耿斌洋。
是那个六岁开始踢球,高中成为球队核心,大学和兄弟们一起打进全国决赛的耿斌洋。
是那个即使灵魂破碎,每一片碎片也依然记得足球的耿斌洋。
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墙壁上贴着上官凝练的海报。她穿着运动服,右膝上的疤痕和梵文清晰可见。她的眼睛看着镜头,眼神很复杂——有坚韧,有温柔,有等待,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
耿斌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海报上她的脸。
指尖碰到冰凉的纸张。
他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等我重新配得上你。”
窗外,夜色深沉。
训练基地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最后只剩下几盏路灯,在夜色中散发着昏黄的光。远处城市的霓虹灯连成一片,像是地上的星河。
新的一天,快要开始了。
而耿斌洋知道,他的新生,也快要开始了。
从明天开始。
从下一次训练开始。
从下一次站在球场上开始。
他会一步一步,走回那个世界。走回足球的世界,走回兄弟们的世界,走回她的世界。
即使满身伤痕,即使步履蹒跚。
他也会走回去。
因为有些路,是注定要走的。
有些人,是注定要见的。
有些错,是注定要赎的。
而有些爱,是值得用一生去等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