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窗前(1) (第1/2页)
——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向死而生,反求诸己。
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四、五层楼之间的楼梯间窗前。楼梯间浸没在四下里静默的黑暗之中,顶子上的灯泡只有在每年春节和其后一段时间的晚间睁开昏昏欲睡的眼睛发出忽明忽暗的黄光,之后不久,要不就被孩子们用弹弓打破,要不就自我逐渐衰弱下去,直至某天突然就永远闭上了眼睛。眼前,两只窗扇上糊着白蒙蒙灰尘的玻璃上,从光滑的弧线形裂纹儿中时而放射出灵异的光芒。下面的两只窗扇空空如也,好像从来就没有安装过玻璃的样子。他通过窗扇探出头向下望去,下面黑漆漆一片。
如果人生必须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那么,这次可以算作第一难——生死选择之难。王亚龙正面临这样的选择。即便是选择本身,也仍然如此艰难,令人痛苦不堪,因为他还不知道生意味着什么,但至少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感到多么有趣;而死又意味着什么,在没有舔舐和体验过之前,还不知其滋味,就像一个黑洞,深不见底,与活着同样令人恐惧。但是,也许那种恐怖只是一瞬间,像风一样一闪而过。
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者是谁,将他引到窗前,而不是引他到别的什么地方或采取其它的方式开启这第一次挑战。
那本字典里讲的第一个尝试升空飞翔的叫做万户的人,好歹还有火箭和扇子作保护。现在自己连一只风筝也没有,如果直接飞出去,则是另外一回事了,结果应该会很痛,又很难看。
白天的情景重又浮现眼前。上午,亚龙一直趴在床沿摆弄针线筐里大大小小的各式纽扣,那些由旧衣服上剪下积累而来的塑料或者铁皮材料的花花绿绿的小物件是他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玩具,是他统领的纽扣大军。下午的时候,他到厨房喝水,碰到对门邻居家的孩子张鹏。在两家共用的狭窄的厨房里,张鹏浓黑眉毛的眉尖向上挑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盯着亚龙,小撅撅嘴里露出上翘发黄的门牙,好像很亲切地问亚龙:“你家还有没有吃的?我们去喂鸽子。”亚龙每次看到张鹏总不由自主地想起曾在楼房拐角处见过的死老鼠,他总是想笑,而每次,对方好像总是将亚龙的表情当作了示好和谄媚。张鹏没等亚龙回过神儿来,就弯腰随手撩开亚龙家小食橱上的白布帘子。小搪瓷盆里有三个馒头,那是这一家三口人今晚的主食。
“我家的馒头吃完了”张鹏说,伸手从搪瓷盆里抓出一个馒头。“我们去喂鸽子”。他好像是在向亚龙说,也像是压根就没有在乎亚龙可能如何回答,或者会不会跟他一起去喂鸽子。他掰了一块馒头塞进嘴里,“味道不错。嗯,喂鸽子也够了。”说着,拿着那只馒头,头也不回地就向外走去。亚龙站在一旁,没有看张鹏的眼睛。在旁人看来,他就是立在那里,仿佛张鹏所说所做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他还在想着老鼠,不确定张鹏与老鼠之间除了样貌之外还应该有什么更多的关联,同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和紧张,甚至还有些懊恼。不快的是,张鹏就这么轻易地拿走了他家的东西;紧张的是,晚饭时,要怎么向母亲解释;懊恼的是,他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张鹏比他大两岁,方脑袋上头发不是很多,齐刷刷短短地一根根向上直立着。他的个头儿比亚龙高出半头,好像在外面是个比较强硬的孩子头儿。
亚龙想,但是,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与他做对吗?还是要加入他那一伙,跟着他走,装作很喜欢鸽子的样子,从别人手里得到一点儿用自家的馒头捻成的渣渣儿去投喂别人家的鸽子?他还在原地琢磨,没有想出答案,张鹏已经消失不见,周围一片沉寂。
张鹏的母亲在女人中明显地属于体格强壮和长相凶悍的那种,总是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横肉,偶尔咧嘴笑时会露出闪亮的银色金属门牙。亚龙的母亲曾经告诉亚龙,因为张家将卫生间和厨房搞得乱七八糟,母亲与张家产生了几次矛盾,张母堵着王家的房门破口大骂,亚龙的脾气火爆的父亲挥拳揍了张母一拳,双发大打出手,谁都没有获得胜利,双方闹到了工作单位。不用母亲多说,亚龙知道要少招惹这一家。
晚饭的时候,母亲问起馒头为什么少了一个,亚龙如实说了白天的情形。母亲咬牙切齿地训斥亚龙为什么让那个臭小子白白拿走了自家馒头。亚龙还是没有说话,他想着如果爸妈进一步责怪自己无能,就推说不要招惹这一家人。他与父母一起简单地吃了一点儿东西就躲到了一边去,心中惴惴不安,祈祷两家不要因为此事再度爆发冲突。默默地走出家门,为了不被打扰,顺手关上了家门。
站在楼梯间窗前,透过层层叠叠交叉错落的树枝间隙可以依稀看到远处楼房的窗口透出点点暗淡灯光,仿佛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幻象。身边的黑暗与院子外静悄悄的街道融成了一团,直到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才露出一点点光亮。间隔很远的路灯杆顶端弥散着昏黄的光晕,但楼下依然黑漆漆一片,仿佛无底深渊。
亚龙伸出双手努力去够两侧的窗框,他的手刚好能够抓到两侧的窗框,但是费劲抬起的脚却伸不到窗台上。要是有高一点的凳子就可以比较容易地上去了,他想。他换了一种方法,将两只手摽住中间的窗框。窗框是老式的木质结构,此时正值春季,手抓在上面并不感到冰手。如果在白天可以看到,深褐色木制窗框内侧覆盖着浅黄色的油漆,外侧是墨绿色,油漆历经岁月,已经褪色龟裂,挂着被雨水冲刷的灰土斑驳的痕迹。微微的春风里,仍然可以隐隐闻到油漆和霉菌混合的酸涩气味。他想,在平时,他绝对不会触碰这些满是尘土的脏兮兮的东西,现在所有手指与两只手掌都已经满是灰尘,以及尘土与汗水合成的赃泥,双手与裤子肯定也已经脏的无可救药了,不过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双手抓住一根中间的窗框,右腿努力抬起,脚尖脚掌依次摩擦着窗台向上伸展,逐渐够到窗台,有些大的不合脚又破了洞的黑布鞋险些掉下来。他双臂带动全身猛一用力,经过一番挣扎,终于成功地跪到了窗台上。他想,没有退路了,浑身上下的衣服肯定都蹭上了难以掸除的灰土,见不得人了。
再次向下望去,仍是黑漆漆一片,看不到任何影像。他闭上眼睛,四周完全陷入黑暗,仿佛世界全都死了。
多少次,听家人和邻里们说,他生下来就体弱多病,身上到处生疮流脓,脸上没有一块好地方,家人担心将来这个孩子的脸无法见人。母亲缝了一对小手套给他系在手上,免得他抓烂自己的脸。母亲抱着他四处求医,后来,用从一位老中医那里淘来的中药为他清洗了一周,逐渐消除了他的疮毒,后来,身上倒是没有留下明显的疤痕。
他们说他瘦弱,大头,眼大无神,小短腿上面的膝盖向内侧弯曲。据说,先前有一个博学多闻的邻居对亚龙很是关心,告诫家人说,这个婴儿腿型外撇,如果不矫治,将来会长成罗圈儿腿,不仅影响正常发育,而且将来还会很难看。要想矫治也简单,只需要用绷带将两腿的膝盖并拢绷直,牢牢地捆扎在一起,这样,从小扳直膝盖,将来孩子的腿就会长得又直又挺拔。所以,不管孩子怎么哭闹,家人都坚持不懈地捆住孩子,直到腿变直为止。在学会走路之前,捆绑膝盖持续了数月。结果是,亚龙学会走路后,双侧膝盖内倾,双脚内八字。家人多年来总是在外出时督促他要努力将双脚脚尖向外撇,纠正内八字。
平时走路倒没有感到有什么不舒服,从学习走路开始就这样四处走动,感觉很自然。只是在安静时,或者在梦中经常感到全身被无形的黑暗捆缚住,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那铁钳般强大的力量。每次看到其他小孩子张牙舞爪地大肆哭闹,就唤起他曾经的在深渊中无法挣脱的约束中的痛苦挣扎,但是,可以肯定那时的他甚至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那是使人无奈的,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的,黑暗无形的,没有边界的魔障。越是想要挣脱这股力量,这股力量越是紧迫地挤压过来,压迫所有内脏,直逼内心,使身心俱疲,无法爆炸,无处宣泄,无法逃脱。于是,这股邪魅的力量干脆占据了心脏,游走在整个躯体内,填充满了胸腔、四肢、每根手指的指头,直至绷直了的脚面与每一根脚趾尖,在周身不断循环窜动,肆意妄为。最后,这股黑暗得让人绝望的力量又聚拢在心窝下面,那个仿佛永远摸不到够不着的地方,不断地下坠,聚拢成一个终生解不开的死疙瘩。
他从没有怨恨谁,甚至对那个琢磨出了这个“聪明”主意的先生也没有记恨,他也许真是出于好心要帮助塑造一个体型端正的孩子,也许在他自己孩子的身上验证了良好的效果,也许他只是临时地没话找话说,总之,这里面没有谁真想害人,哪怕他临时起意要使个坏,以弥补和缓解当时糟糕的心情,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亚龙想,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少,后来的亚龙希望是这样,并最终认定,他们确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再次向外探出头去,一阵微微的凉风吹来。
他们管他叫“哑巴”,或者,管他叫“小哑巴”。他觉得这个称呼里没有包含一丝善意。他很少说话。很多情况下,他不知道该如何与人对话,或者该说些什么,或者有些时候该怎么说,说了那些话又有什么用呢?比如,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与人打招呼,大家见面都问对方“吃了吗?”,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倒并不是说不明白“吃了吗?”字面的意思,而是双方接下来将如何交流,如果对方吃过饭,于是就要说“吃了”,这样挺好;如果还没有吃饭,要是说“吃了”,那不就是说谎吗?如果实话实说“还没呢”,那么,问候的一方应该怎么说呢?是说“那您赶紧吃去吧”,还是要说“那您到我家去吃吧”?但是,好像从来没有听人这样说过,着实令人费神又困惑。
没有朋友可以一起玩耍一起说话。对唯一可以称作朋友的记忆是那么短暂。刚记事的时候,有一个小孩子偶然来家里玩,那是一个非常难得发生的情形。两个年龄相仿的幼儿在一起玩得忘乎所以,亚龙将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拿出来与朋友共享,即便是除了一堆纽扣之外没有其它什么真正的玩具。小朋友回家时,亚龙难分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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