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桥边夕阳斜 第2章 自我纠缠 (第2/2页)
支道林执麈尾的手微顿,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闻令姜所惑,无非‘色’与‘空’耳。”
谢道韫(辰林):“请先生指点迷津!”
支道林继续道:“色者,形骸也,声名也,过往未来种种相也。”他麈尾轻挥,带起一缕清风,“譬如眼前茶盏,其形为瓷,其色为青,其用为饮,此皆‘色’也。然烧瓷之土,取自山陵;制坯之工,赖于人巧;入窑之火,借于薪柴。若无水土人工,何来此盏?故‘色’无自性,因缘和合而生,是为‘色即是空’。”
谢道韫睫毛轻颤:“先生是说,辰林与谢道韫,皆如茶盏之形,本无自性?”
“然也。”支道林颔首,“令姜记挂之‘辰林’,是过往因缘所成之相;此刻身处谢家之‘谢道韫’,是当下因缘所成之相。周与蝴蝶,亦复如是。执于‘我是谁’,恰如执于茶盏之形,不知其本是水土,终将复归水土。”他目光澄明如秋水,“所谓‘空’,非无物之空,乃无定形、无自性之空。小娘子若能体认此理,便知周与蝴蝶,何必辨其真伪?”
这番话如钟磬击空,在堂中荡开悠远余韵。
谢道韫望着案上茶盏,忽然想起梦中辰林实验室里的分子模型,水是H₂O,瓷是硅酸盐,若从微观视之,万物确实皆无定形。可心头那点执拗仍在——那个在操场将她撞倒的莽撞少年,那个让她伤痕累累、支离破碎的前夫?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城市灯火,那些远超东晋的未来科技,难道也只是因缘和合的幻影?
久不闻谢道韫(辰林)有所回应,支道林轻叹一声:“遁所论,乃即色之空。小娘子之惑,关乎心识流转,或可请教于法开上师。”
“于法开?”谢安插话道,“于上师主识含宗,谓‘三界如幻梦,皆起于心识’,确与支公之论不同。”
支道林颔首:“于上师虽常与贫道争名,但其人精于医术,尤重心识与外境之辨,这点贫道还是佩服的。令姜所惑,是‘能梦之心’与‘所梦之境’的纠葛,于上师或有别解。”
他起身合十,“支遁尚有俗务,先行告辞。愿令姜早日破迷开悟。”
谢安和谢朗去送支道林,谢道韫独自坐在榻上。
忽听家仆来报,“小姐小姐,撞你的两个贼人拿到了!”
辰林急忙起身,想去看看,以验证心中所想。两个贴身丫头听雪和观蟾慌忙上前劝阻。
听雪劝道:“小姐,那贼人自有官府惩办,你重伤初愈不宜下床!”
观蟾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小姐,听雪说得对,你要出去了,老夫人会打死我们两个的!”
辰林宽慰道:“我们不近前,只远远地看一眼!”
两个丫头拗不过小姐,只得一个搀扶,一个给小姐披上裘帔,又取来暖手炉放在辰林手中。
谢府规制分前院和后院,后院除了主宅,围绕中心水景,还又分布几处独立小院,以回廊相连。谢道韫所居的潇湘院靠东南角,离前院较近。
行至前院旁的竹丛,辰林用手指了指竹丛后的听雨轩,听雨轩半倚着假山,既能透过缝隙看清前院动静,又能借着竹影假山遮挡身形。听雪扶着她踏上轩前的石阶,观蟾赶紧上前撩起轩门的素色纱帘。
三人刚站定,就见前院的月洞门里押进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一个与现在的谢道韫约莫同岁年纪,另一个稍大些,看起来也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比堂哥谢朗还要小上几岁。
二人被县衙的差役反剪着胳膊,嘴角还挂着血迹,想来是刚被拿住的。按例应该直接押回建康县衙的,谢安现在还没官身,但谢家毕竟是正处于上升期的世家豪门,所以便破例将犯人先押到谢府邀功。
刚送走支道林的谢安和谢朗叔侄,刚好得到家仆急报,说是县尉大人押着撞伤小姐的贼人求见,便没急于回后院,而是到前院接见县尉大人。
县尉见谢安叔侄立于前院石阶下,忙拱手躬身行了半礼,目光扫过被差役按在地上的两个少年,朗声道:“谢君、谢小郎君,此二人便是昨日冲撞贵府小姐车驾的凶徒。”说罢朝差役使个眼色,那两人被狠狠踹了膝弯,“噗通”跪倒在地。
谢安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两个少年渗着血污的衣襟上,未发一言。谢朗问道:“县尉大人,既已拿获,可问清来历?”
县尉这才转向那两个少年,腰杆挺得笔直,语气却带着审案的威严:“你二人姓甚名谁?籍贯何处?昨日为何在御街纵马狂奔,竟将谢府小姐的车驾撞翻?从实招来!”
年纪大一些的少年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怒骂道:“龙鳞马,拍戏也犯不着这么较真哎,老子又不是跑龙套的,你们抓个老子搞什么东西哦!”
辰林身躯一颤,激动不已,这是辰林那个时代的江淮官话啊,就连口头禅都一样,她在建康上了四年大学,虽不会说,但也听得多了!
“小姐,你怎么了?”听雪担心地询问。
辰林作噤声状,又微微摇头,示意没事。
“胡说!”谢朗对这少年的话,能听懂,又好似听不懂,厉声喝斥道:“御街乃建康中枢,你二人纵马狂奔已是违禁,何况撞伤路人?”
县尉连忙附和:“谢小郎君说得是。此等顽劣之徒,竟敢在京畿重地如此放肆,定是背后有人指使!”说着眼尾余光偷瞄谢安,见他仍无表情,又加重语气对那两人道:“速速供出同党,若有半句虚言,休怪本官刑具无情!”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谢安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县尉大人不必急于用刑,让他们先报上姓名!”
这下两个少年听懂了,也不用那个什么狗屁县尉开口,直接傲然道:“我叫孙恩,我是恁爹!”另一个较小的少年,也被同伴的情绪带动,跟着嚷嚷:“俺叫卢循,俺是恁爷!”
‘哐当’一声,辰林如遭雷击,暖手炉掉落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