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桥边夕阳斜 第1章 谢家有女 (第2/2页)
隐约又有声音传来,是那个自称‘为娘’的女人声音,刻意离辰林有些距离,但就算压低了声音,也能感受到她在发火。
“阿忠,你也是谢家的老人了,让你陪小姐去白马寺听林道人论玄,怎么能还没出城就让人给撞了呢?”
“夫人,撞伤小姐的那两个贼人像是从江北来的伧人,他们纵马疾驰,老奴......,老奴还没来及反应,便......,是老奴无能,老奴有罪!”一个老年男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向那女子请罪。
“哼,你当然有罪,失责之罪,我且问你,那纵马行凶的贼人拿到了没?”
“朗公子已去建康县报官,想那建康县尉应该已经接到报案,此时想必也已派出捕吏全城缉拿了吧!”
“什么?只报了建康县?为什么不去丹阳郡,让丹阳尹也加派人手?”
“嫂嫂且宽心,那两个贼人跑不了,令姜毕竟还未出城,这案子按律只能建康县来管!”
来人身长七尺有余,肩背宽平却不显魁梧,反倒透着几分疏朗如松的骨相。面骨清峻,鼻梁高挺,额间饱满,下颌线条柔和,不仅中和了眉宇间的英气,更添了层温润,双眸如深潭,静水流深,望之却总带几分似笑非笑的暖意。正是安西将军谢奕的三弟,谢道韫的三叔,尚未入仕,却已是江左士族中公认的“风流领袖”——谢安。
辰林耳中听到自称‘为娘’的女人,是谢奕的正妻,谢道韫和谢玄的生母,出身吴郡顾氏,但却是晋陵无锡人,人称顾夫人。因谢奕排行老大,自谢奕的父亲谢裒故去后,顾夫人便成为谢裒这一脉的主母。
谢奕还有五个弟弟,分别是二弟谢据,也就是谢朗的父亲,三弟谢安,后来官至太傅,主持了‘肥水之战’,四弟谢万,五弟谢石,六弟谢铁。
顾夫人素知谢安是个有主意、擅决断的,见他都这么说,便放下心来,嘴上忙招呼道:“三郎,你不是在会稽东山隐居,怎么今个有空回京了?外面冷快进来,快进来,嘟嘟要知道你来,肯定高兴坏了!”说到这里,突然想到女儿嘟嘟还躺在床上,至今昏迷不醒,不由又落泪道:“可怜我那嘟嘟孩儿,怎么就糟了这无妄之灾呢!”
谢安一路奔波,带了一身寒气,怕扰了谢道韫养伤,忙解下裘帔抖了抖积雪,老仆谢忠急忙上前接过谢安的裘帔,又有丫鬟递上暖手炉。
谢奕官居豫州刺史、安西将军,长驻寿春(注:不是历史,改了时间线)。二弟谢据又早逝,故而谢朗、谢道韫等谢家子侄辈,都是在三叔谢安的看顾下长大的,所以谢安进侄女的闺房探望却也没有什么忌讳。
谢安进门后,绕过屏风,走到谢道韫榻边,见侄女额上缠着白纱,脸颊还有血痕。谢安眉头微蹙,忍不住心疼孩子,看向垂泪的顾夫人时,却语声温润道:“嫂嫂莫哭,就连那林道人都曾夸令姜‘眉间自有山川清气,骨相凝润如璞玉含辉。’我观令姜这孩子也是神宇澄定,当受天地厚泽,得享遐龄。她现在应该只是受了惊吓,气血瘀滞,这才昏睡未醒。小孩子家筋骨灵,缓过来便快了。”
顾夫人听到那林道人曾如此夸赞女儿,自是心喜,但又想到嘟嘟就是因为要去白马寺听林道人谈经论玄,才有此一灾,不由又埋怨道:“三郎倒是会宽人心。她一个姑娘家,不去学纺织刺绣,主持中馈,像张家彤云那般闺房之秀,反倒整日跟些个老头子谈什么玄,论什么道!”
谢安不由得老脸一红,因为他自己就是清谈大家,整个江左的玄学领袖,长嫂口中的老头子,也有他!不由想起这侄女素日里总爱追在自己身后问《庄子逍遥篇》,一双眼睛亮得像夜空里的星星,不由叹了口气。
谢安宽慰顾夫人道,“嫂嫂教训的是,我当年幼时在后院里追猫,从假山上摔下来,头破了个大口子,也是昏了半日,醒了照样爬树掏鸟窝。令姜性子随我,皮实着呢。”
顾夫人被他这话逗得抽噎稍缓,抹了把泪:“三郎你如今虽未入仕,但才名远播,将来必定会在朝堂有一番大作为,怎么说话还像儿时那般轻佻!嘟嘟毕竟是女孩子家,这要是留了疤,或是伤了根本……”
“嫂嫂放宽心,令姜只是些皮肉擦伤,没伤着筋骨。”谢安端起案上的药碗,用银匙舀了些,闻了闻,然后就递给谢道韫的贴身丫鬟听雪,吩咐道:“这药倒掉把,就别喂她吃了,先用温水给她润润唇,补补水。”
谢安随即又对顾夫人道:“嫂嫂,至于那两个纵马的伧人,胡儿既已报官,建康县尉既知是我谢家的事,自不敢怠慢!贼人既骑着马,蹄印深,江南不似北方,这里水网密布,只需按蹄索骥,他们跑不掉的。”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匆匆脚步声,片刻后,便见一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掀帘进来,身上还带着风雪气。他见了顾夫人和谢安,忙拱手行礼:“婶婶,三叔。”
“胡儿,报官之事如何了?”顾夫人急问。
来人是谢道韫的堂兄,小名胡儿,后世称谢东阳,也是在那个名传千古的雪天,用来衬托谢道韫'咏絮之才',说出“撒盐空中差可拟”的谢胡儿。
谢朗眉头紧锁,却还是稳住声气:“我到建康县衙时,县尉正在值房,听闻是我谢家女出事,当即点了二十名捕吏,分四路去追。他说那两个伧人应该是北地流民,马快却不熟建康路径,多半会往新亭或者石头城跑,已安排人手去追了。只是……”他顿了顿,“县尉说,北方的汉人冉闵正在杀胡,胡人四处逃窜,可能会有些歹徒混在流民之中进了城,怕他们狗急跳墙。”
谢安接过话头:“跳墙又何妨。不管他们是胡人还是汉人,只要人还在这建康城,他们就跑不出这四郭。胡儿且歇口气,让后厨端碗热汤来,你这一路风雪,仔细着凉。”
正说着,院门口突然又窜进了个小小的身影,裹着件白毛狐皮小袄,像只圆滚滚的雪团子,却是顾夫人的族侄,谢朗的内弟,其妻顾怜之的胞弟——顾恺之,小名虎头,平素也不归家,最爱找谢道韫厮混。
顾虎头和谢道韫的弟弟谢玄同样年岁,但因谢玄被三叔带去会稽读书,所以乌衣巷谢宅反倒是把这个顾家的孩子,当成自家宝贝养着。
此时的顾恺之才七八岁,梳着总角,额前渗出细汗,手里还攥着块蜜饯,一进门就嚷嚷:“姑母!姐夫!嘟嘟姐姐醒了没?虎头带了蜜饯来给她!
顾夫人见是族侄,忙擦了泪:“虎头来了?轻声些,你嘟嘟姐姐还没醒呢。”
顾虎头却不管这些,蹬蹬跑到榻边,踮着脚往床上看,见嘟嘟双眼紧闭,小脸苍白,顿时急了,拉着顾夫人的衣袖晃:“姑母,嘟嘟姐姐怎么不动呀?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前日我央求她带我去南林寺看画工画佛像,她昨个还说等从白马寺回来就带我去呢……”
他说着,眼圈红了,胖乎乎的手想去碰嘟嘟姐姐,又怕碰疼了她,悬在半空不敢落。
谢朗见他这模样,不由失笑,蹲下身揉了揉他的头:“虎头别急,你嘟嘟姐姐是累了,睡够了就醒了。你把蜜饯放下,她醒了见着,保管高兴。”
顾虎头似懂非懂,把蜜饯搁在床头小几上,突然指着谢道韫的手:“动了!姐姐的手动了!”
众人忙围过来,果然见嘟嘟的手指微微蜷了蜷,眼睫颤了颤。顾夫人心头一紧,刚要唤她,谢安忙低声道:“嫂嫂,先别惊着她。”
榻上人喉间发出一声轻咳,像是在回应这满室的关切。
此时的辰林,意识在混沌中挣扎,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有温柔的女声,沉稳的男声,还有个奶气的童音,像一双手,正温柔地将她从无边的黑暗里往外拉。
她用力睁开一丝眼缝,模糊中看见床边围了好几个人,为首的中年男子眉目温润,正含笑望着她,目光里的暖意,竟让她忘了浑身的疼。
“嘟嘟?”顾夫人的声音带着颤音,试探着轻唤。
这一次,辰林听见了,也看清了。眼前这张紧张又慈爱的脸,虽然陌生,却奇异地让她觉得安心。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细弱的气音,随即又沉沉睡去。
但这一次,她的眉头舒展了些,嘴角似乎还噙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谢安望着她安稳的睡颜,对顾夫人道:“嫂嫂你看,令姜她听见了。”又转向谢朗,“让厨房熬些清粥,等她下次醒来,正好能喝些。”
窗外的春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簌簌轻响,恰如多年前“咏絮之才”的那个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