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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钟鸣鼎食

第二十八章 钟鸣鼎食 (第1/2页)

田安平当然认得长相思。
  
  时至今日,他的咽喉仍然残存感受,仍记得这柄天下名剑的锋利。
  
  发生在东海的那一剑,让他久久眺望,成为生命之中,一道至今未解的谜题。
  
  现在这柄剑出现在他的心口,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走着同样的直线,同样的摧枯拉朽。
  
  唯一不同的是……
  
  这一剑更缓慢,也更坚决。
  
  却再没有一个魂牵梦萦的齐国,能够叫持剑者为之思虑了!
  
  从人到魔,从现世东海,到万界荒墓飞仙岭,田安平你究竟改变了什么呢?
  
  求知求真,求道求解。
  
  不惜堕魔,投身魔祖走向无解的命运,终于从洞真惘世走到绝巅登圣……可差距竟然变得更大了。
  
  “我感到遗憾。”
  
  田安平清晰地感受着死亡,仍然平静得有些异样。
  
  因为生死是最后一枚筹码,“活着”是求真的基础。所以他从来没有真正让自己走到死地,每一次看似搏死都是留足了后手。
  
  在东海那次,他知道姜望不会杀他,齐国不会让他死。在天牢那次,他知道七恨会来。
  
  人生过往的癫狂,早已掂量了代价。
  
  所以是直到今天,直到长相思刺进心口的此刻,他才真正咀嚼到死亡的味道——
  
  原来死亡是这个样子的。
  
  生命本源的消逝,强大精神的衰败……所谓不朽之意志,仍需要不被毁灭的躯壳来承载。每个人都需要苦海的渡舟。
  
  “你是整个齐国、乃至整个现世里,我最感兴趣的那个人。”
  
  “我以为我们会有更宏大的对话。关于修行,关于这个世界,关于真理。”
  
  田安平艰难地呼吸着,慢慢地说道:“但我们之间的生死……竟然是因为一个人,而不是一条路。”
  
  咣!咣!咣!
  
  一道道【天魔镇】,显化为血褐色的锁链,锁住田安平的四肢和脖颈,镇压他的魔性。
  
  立身于仙魔宫里的仙魔君,体表亦泛起仙章魔痕所交织的图案,又有孽镣如潜龙出渊,撞击着魔镇锁链,与这专为天魔设计的封镇对抗。
  
  两种锁链绞杀在一起,如龙争生死。
  
  姜望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往前推剑:“这是一个人。也是一条路。”
  
  那时候他在东海,念及齐国,硬生生挣出天人态,留了时任斩雨统帅的田安平一条性命。同样是在东海,田安平却为了所谓的时机,悍然杀死摧城侯府的李龙川,假王坤之手掀起国与国的战争!
  
  怎能说这不是两条路呢?
  
  田安平的魔躯足以跟重玄遵的道身媲美,身在魔界,得到永恒魔功支持,更是几乎靠近不朽。
  
  但即便是这般百劫不坏的魔躯,也根本无法阻止长相思的前进。
  
  那交缠在魔君血肉中的仙魔圣气,是田安平独织的线索,使得他每一部分的血肉,都是城防高垒。像是一篇玄秘文章,非博学者不能读通。
  
  可金赤白三色的火焰只是一燎,真意便已袅袅,仙魔尽都避道。而后城陷门开,袒示中宫!
  
  田安平在自己魔躯所加铸的重重防御,这些年所思考的关于魔的铁则,丝毫不能阻止他的败亡。
  
  “你找到了三昧真火的真谛,但你没有过多的探索它。”
  
  田安平低头看着剑创,看三色焰光如何抹消他的血液,看关乎魔的个中三昧,是怎样消散如烟。
  
  他喘息着:“其实你并不真正契合【知见】的道路。”
  
  “你对广阔世界缺乏足够的好奇心。你的前半生被血海深仇压制,复仇之后又系于红尘万千的枷锁,把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当做自己的责任,被他人的期许掩盖了本欲。相较于外在世界的真理,你更寻求内在世界的自洽,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封闭者。”
  
  “霸府仙宫才是你该走的路。内有无穷,你却外结万千。因果不系,你却遍身尘缘。”
  
  “你被称誉为时代的弄潮儿,但在更多的时候,你只是被时代推着走。”
  
  “如你自己所说——你早就失去了童心。”
  
  “儿时仰望星空的时候,你一定没有想过,世界就这样停滞不前。”
  
  他抬起头来,看回姜望,似要以仅剩的力气,下人生的判词。
  
  他研究过姜望很久很久,这是他对姜望的总结:“其实你对这个世界没有认知。”
  
  田安平的道途有三,他掌握【线】,掌握【恐怖】,掌握【真理】。
  
  在某种程度来说,【真理】覆盖了其它。
  
  若他的认知是正确的,若他对姜望的总结为“真理”,那么此时此刻,姜望就不能这样碾压他。长相思就不可再进!
  
  因为他在魔躯所加诸的桎梏,应是姜望所不曾认知的谜题。
  
  但他在姜望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是一片平静的海,卷过仇恨的浪涛后,海底什么都不体现。
  
  姜望只说道:“你对这个世界没有感受。”
  
  田安平从不以智者自诩,但在他有限的生命经历里,在“认知真理”的能力上,他的确不认为有谁能够超过他。
  
  可此刻他分明感到自己被一刀剖得正着,就像长相思已经刺入他的魔心。
  
  他的确是贸然开口,不得已提前定论。
  
  可也是经过审慎思考,反复辩证,即便最后不够完整,也该有十之三四的真。
  
  但为什么鲁莽的、粗糙的姜望,反而更先触及他的真相?
  
  在这个人身上,他有太多的“为什么”!
  
  “感受……吗?”
  
  田安平顿了顿:“你靠感受来认知世界,这方法非常粗糙,也不够准确。”
  
  他又摇了摇头:“但我必须要承认,你的确经历了许多波澜壮阔的故事,看到了更高的风景,而这些常常都是你赌命而得。”
  
  “跟一般人认知的不一样——循规蹈矩且珍惜生命的你,有时候会赌上性命来迎战外在世界对你底线的冒犯。无法无天且对生命毫无眷恋的我,反而什么都可以忍受,是更吝啬性命的那一个。”
  
  “我明白人生各有选择,这或许就是你的有情道路。”
  
  “但我好奇的是——”
  
  “都说十赌九输,而关乎生死的赌局,需要你每一次都赢。以生死为骰,摇十次骰子,每一次都摇到‘生’的概率,只有一千零二十四分之一。若是摇一百次,你活下来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那么,你为什么能赢得每一次赌命?”
  
  他的眼神带着惘意:“从天命上来说,你并不是生来就拥有天命,况且天道也并未眷顾人族。天道对白骨的反噬,是你乘上的东风,但并不足以把你推到今天的高度。从算学上来说,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从弱小走到强大,我走到终点的概率,应该远大于你。”
  
  星辰坠尽,虚空只剩稠如浓墨的暗色。
  
  灵堂之中,白烛犹光。
  
  那是惨淡的摇荡在人心的光芒。
  
  烛光泼在姜望清晰的五官上。
  
  从前觉得过于柔和的这个人,居然眉眼都剖光,连鬓角都似带血的秋刀!
  
  “或许有人能生来拥有一切,但我不是那种人。前进的路上有时候没有筹码可以选,我只能赌命往前走。”
  
  姜望平静地说道:“你虽然生于世家,其实某种程度上跟我也一样。很多时候你必须要赌点什么,才能往前。”
  
  “不同的是——我赌的是自己的命。”
  
  “你赌的是别人的命。”
  
  “你杀死的李龙川,送了我定海式,由此衍生的定海镇,帮我赢得了天人战争。这就是算学之外的事情。”
  
  “这个世界是由算学构成的吗?还是说算学只是其中一个部分?”
  
  “你可以抛开所有的因素,只在纸面上确立过程和结果?
  
  “田安平,这世上有没有人为你不顾一切?有没有人会拼尽所有来帮你?”
  
  “你又会不会这样为别人呢?”
  
  “你向内开拓无限的人身宇宙,用你所认知的真理来搭建外府内楼。可是你懂不懂得,什么是‘人’?”
  
  “今天你站在灵堂里,可是你对死亡没有敬畏。”
  
  “你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齐天子会放弃你。”
  
  “就像你还是不懂,无惧天魔为什么一定要送死。他们堵在仙魔宫外,排着队站在我面前,为魔族而死。而你说,魔族并不需要什么精神。”
  
  “一个种族是如何才能存在啊?因为你田安平这样的角色吗?你求知求真,到底求得了什么?”
  
  “诚然真理无穷,我只看到你错谬的一生。”
  
  “你这样的人,怎么敢站到我面前?”
  
  田安平!田安平!田安平!
  
  你错了!你是对的!你真的错了!
  
  你是个魔物吗,你娘死了你都不掉一滴眼泪,还在那里搭你的算筹!你给我滚过来!跪在她的棺材前!
  
  不,给我一点时间,这道题……这个解法……
  
  啪!田安平你大错特错!什么东西,不要再算了!给我磕头!磕下去!那是你的娘亲!她是为你死的你这个畜生!
  
  啊!!别打扰我!滚开!!!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不……我不会错……”
  
  在某个瞬间,田安平蓦地圆睁双眼!
  
  他勉强地抬起手指,身上仙魔之纹共振,孽镣如毒龙抬头,抬起【天魔镇】。他也终于抬手到身前,抓住了长相思的锋刃!
  
  剑刃切割他的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死死地看着姜望!
  
  姜望却波澜不惊。
  
  剑压诸天的荡魔天君,仿佛只会这一个推剑的动作。
  
  在命运的长河顺流而下,剑光已经填满了河床,不留一丝余隙。
  
  这一剑就像永不停歇的时光——人无法对抗时间的流逝!
  
  哪怕是身怀绝巅神通的黄舍利,也要在逆旅结束后,走到人生的下一个年头。
  
  所以长相思还是往前。
  
  田安平死死地攥住指骨,却只能一厘一厘度量这柄长剑。
  
  “说起来……你恐惧吗?”姜望问。
  
  田安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只惧杀怨铸天魔的恐惧斗篷,早在姜望入殿之前,就被他随手拆解……现在正挂在烛枝上,混同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恐惧并不能成为对付他的手段,他也不曾害怕什么。
  
  “一个不会恐惧的人,是不能真正懂得恐惧的。”
  
  “你冷冰冰的堆砌关于恐惧的种种条件,自己却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你居然真的觉得这就是力量吗?”
  
  姜望说着,长剑前推。
  
  田安平有一颗坚不可摧的心脏。
  
  真正的恐惧魔,以之为笼,在其中肆意生长。
  
  长相思就在这时刺入了田安平的心脏,将那头恐惧魔轻易洞穿!
  
  田安平披着冕服的身躯,猛地弓住!
  
  姜望抬手按住了他的脸,抚平他几乎扭曲的五官,将他的身体按定在那里。
  
  右手则是松开剑柄,抓住了一杆纤长的龙须箭,恰恰从左手指缝间钉入,钉在了他的眉心!
  
  “嘶!”
  
  田安平身体蓦地一僵!
  
  他“嗬嗬”地发出声音,试图止住五脏六腑的血流。可接近不朽的魔躯,分明已是个处处漏风的破屋,堵都堵不过来。
  
  “通过那只恐惧斗篷……洞察了我的恐惧魔么?”
  
  藏在心脏的后手也被轻易消解了。
  
  他莫名地想到了重玄遵,那个“总是正确”的人。
  
  这些人真的就在战斗里永远不犯错吗?
  
  在与这些人交手之前……他也不在战斗中犯错啊。
  
  他曾经无数次地刑笞自己,对于痛苦他并不陌生。
  
  可是正在坍塌的,是他所求知的真相。
  
  他感到痛!
  
  “我曾无数次眺望天人。”
  
  “我曾经沟通皋皆,用知见换取知见。”
  
  “前有吴斋雪,后有你姜望。”
  
  他艰难地说道:“我在想……是不是只有借助无穷无尽的天道力量,才有抗争不朽魔功的可能?”
  
  长相思还留在田安平的心脏里,强有力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剑气在这具魔躯纵横。
  
  鉴于这是一具接近不朽的魔躯,此刻战场还在他的外府里,生死都框在他的真理中……姜望动作非常的细致,按定他的五官,锁住他的身体,以龙须箭钉碎他的天庭,然后才慢慢消磨他的道质——
  
  所谓【真理】的碎片。
  
  不给田安平留下一丁点逃寿的可能。
  
  姜望也几乎没有表情:“天人可以堕魔,魔当然也可以永沦天道,理论上你以魔君陷天海,确然有成功的可能。但如果你准备的后手只是‘天道田安平’……我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为什么我号为‘天之上’。”
  
  天道田安平必然比不上天道姜望。
  
  而天道姜望,现在还镇在长河之底。
  
  完全放弃自己,寄托天道的田安平,固然是绝顶强大的。
  
  但对姜望来说,也是无非再经历一次天道战争。
  
  他的状态并非全盛,但已经缓过气来,无惧挑战。
  
  其实当他来到魔界的那一刻。
  
  帝魔宫所属的天魔真魔,选择逃亡,而不是引军对阵。
  
  魔界唯存的两位魔君,能够借助不朽魔功登圣的存在……没有第一时间引军赶到,堵死帝魔宫的那个深坑。
  
  今日这一场胜负,就已经奠定。
  
  田安平今日唯一的生机,是在帝魔君那一剑之后。
  
  可是他这样的智者,求真求知的强者,必然相信自己,胜过他者良多。
  
  而这就是生死的分野。
  
  亦是姜望所笃定的,田安平一定会做出的决定。
  
  把剑贯入田安平的心脏后,接下来的每一息,他都回气无穷。
  
  他要毁灭田安平的魔躯,杀死田安平的道,也准备好面对田安平的一切可能。
  
  “我的确有过这样的设想,可以确切地让我于当前阶段,再上一层楼……但那于你不算挑战,于我也不够新鲜。”
  
  田安平僵硬地定在棺材前。
  
  姜望覆面的手,倒像是他的面具。
  
  那一杆摇摇颤颤的龙须箭,则似他的冠冕。
  
  唯独他的声音,还是不怎么体现情绪。
  
  他已经很虚弱了,却很清醒的分配着声音的力气:“谁不知天上姜望?无谓让你赢得重复的战争。”
  
  “我也不愿做永沦天道的考量,天道深海里不缺石人。所谓天道的代行者,亦是行尸走肉,永远失去求知的心。”
  
  田安平慢慢地说:“很奇怪吧?我也有‘愿’和‘不愿’。”
  
  “这并不奇怪。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什么怪胎。你只是不在乎这世上的很多东西罢了。”姜望面无表情地松开那杆龙须箭,执掌田安平命运的手,又握回了长相思的剑柄:“你的取舍是你杀李龙川的原因。也成为我杀你的意义。”
  
  田安平的身体又颤了一下。
  
  但他却抚平了自己声音里的皱褶:“还记得观澜天字叁吗?”
  
  “那一局里不止有【无名者】,不止有尹观,不止你们。”
  
  “田安平也参与其中。”
  
  “我说的不是我,但也的确是我。”
  
  “那个在超脱瓮中被创造出来的田安平……给我留下了一点消息。”
  
  他直直地看向姜望,透过天隙般的指缝,眼睛里竟然生出光色来,那是一种窥见真相的惊喜:“姜望——你知道吗?”
  
  “这个世界从诞生到现在,没有出现过一个真正的超脱存在。”
  
  他或是在等姜望消化这个信息,也或是的确没有气力,缓了一缓,才继续道:“我是说,没有一个真正的‘自由者’。”
  
  “最靠近超脱的那个人……祂还没有回来。”
  
  称名【超脱】的境界,号为【绝巅之上】的那一境,等同【永恒】,永证【伟大】……这样的存在,在田安平的认知里竟然并不自由。
  
  确然耸人听闻!
  
  绝大多数人都只会把这当做疯癫者的呓语。
  
  但有关于“观澜天字叁”里的一切,姜望的确不能忘记。
  
  “观澜天字叁”里的田安平……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也是真正的田安平。
  
  他至今都记得——
  
  在有夏岛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里的那个田安平,在确认自己并不是正常时空秩序里的田安平后,毫不犹豫地纵跃天海,冲击天人,在失败之后化为石人,用生命求证答案。
  
  也正是那一幕,让他建立起对田安平深刻的认知。
  
  观澜天字叁里的那个田安平,是怎么把消息传给正常时序里的田安平的?
  
  通过冲击天人的行为吗?
  
  通过天海,转移了“真理”?
  
  从这里再往前推,若那个跃身天海的田安平,的确向正常时序里的田安平,传递了足够的讯息。
  
  那么今天的田安平,确实是已经了解天人,也了解天道石人的!
  
  天道田安平很有可能并不只是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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