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窝囊废与闲言碎语 (第1/2页)
西山坳,名副其实。几座光秃秃的石头山包连在一起,像大地裸露出的嶙峋肋骨。地表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贫瘠得几乎抓不住根的黄土,下面全是坚硬的风化石和棱角分明的砂砾。初夏的太阳刚爬过山头,就迫不及待地展现出它炽热的威力,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这片毫无生气的土地,空气干燥得仿佛擦根火柴就能点着。
“开荒”——这个充满革。命豪情的词语,落在西山坳这片石头上,纯粹就是一场和大地硬骨头的残酷角力。
苏楠站在分配给自己的那片“荒地”上,肩膀上扛着赵铁柱“赏赐”的那把锈迹斑斑、刃口都钝得卷了边的破锄头,入手沉甸甸、冷冰冰,像扛着一根烧火棍。他看着眼前这片灰黄色的、布满碎石的地面,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哪是开荒?这分明是砸石头!
哨声就是命令。随着赵铁柱一声粗嘎的吆喝“都麻利点!为社,会zu义建设添砖加瓦!”,沉重的劳作开始了。
苏楠学着旁边人的样子,高高抡起锄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脚下那层薄土和石头狠狠砸下去!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骤然炸响!锄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深深嵌入松软的泥土,而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一块埋藏在浅土下、脸盆大小的青灰色石头上!巨大的反震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双臂,震得苏楠虎口剧痛,双臂发麻,整个人都被这股力量带得向后踉跄了一步!那破锄头更是被高高弹起,差点脱手飞出去!
“嗬!”旁边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苏楠稳住身形,喘着粗气,汗水立刻就从额角渗了出来。他顾不上手臂的酸麻,低头看去。那块石头纹丝不动,连个白印儿都没留下,只在接触点留下几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粉末。反倒是锄头的刃口,似乎又卷了一点。
“苏家小子!没吃饱饭啊?细皮嫩肉的,干不了这庄稼活就趁早滚蛋!别在这磨洋工,耽误了生产任务,你担得起吗?”一个粗嘎洪亮、带着浓重乡音和毫不掩饰嘲弄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说话的是王铁牛。人如其名,长得像头健壮的牛犊子,个头不算太高,但骨架粗大,肌肉虬结。皮肤被晒成古铜色,油亮发光,胳膊上的腱子肉一块块隆起,随着他挥动锄头的动作贲张起伏。他穿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被汗浸透紧贴在身上的粗布坎肩,露出结实黝黑的胸膛。他是生产队里有名的壮劳力,成分好,根正苗红的三代贫农,看苏楠这种“黑五类”崽子,眼神从来都是斜着的,鼻孔恨不得翘到天上去。此刻,他正拄着自己那把明显更厚实、刃口磨得锃亮的锄头,咧着嘴,露出两排被劣质旱烟熏得发黄的大板牙,毫不留情地嘲笑着苏楠的狼狈。
苏楠的脸颊火辣辣的,汗水顺着鬓角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没理会王铁牛的挑衅,只是默默地换了个角度,避开那块大石头的锋芒,再次铆足了劲儿,扬起破锄头,朝着旁边看起来稍软一点的土石混合地带砸下去。
“嘿!使劲!苏楠,你这动作可不行啊,软绵绵的,跟个大姑娘绣花似的!”旁边又有人帮腔起哄,是王铁牛的跟班,叫李二嘎,也是个壮实后生,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铛!”又是一声闷响。这次锄头倒是砸进了土里,但也仅仅入土寸许,就撞上了下面密实的碎石层。苏楠咬着牙,手臂用力,想把锄头撬起来,带松一片土石。但那把锈蚀严重的破锄头,杠杆效应差得离谱,任凭他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也只带起一小撮混杂着大量碎石的泥土。效率低得令人绝望。
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他的额头、脸颊、脖子往下淌,很快浸透了那件本就单薄的破褂子,湿漉漉地贴在背上,黏腻难受。每一次挥动锄头,都感觉肺部在灼烧,吸入的空气都带着砂砾的粗糙感。太阳越升越高,无情地烘烤着大地,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我看啊,”一个尖细刻薄、带着浓浓酸气的声音从另一侧飘来,是村里的长舌妇刘婶。她一边慢悠悠、有一下没一下地锄着地(与其说锄地,不如说是在磨蹭,锄头落点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大石头),一边斜睨着苏楠,嘴里像淬了毒的刀子,“是祖上造孽,享福享惯了,骨头都是酥的!细胳膊细腿儿,哪像是咱贫下中农的种?天生就不是扛锄头的命!”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苏楠的耳朵里。他握着锄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骨节突出。“富,农崽子”、“黑,五类”、“地,主狗崽子”…这些标签从他记事起就像烙印一样打在他身上,是他永远洗不脱的原罪。父母?他没见过。关于他们的记忆一片空白。只模糊地听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无人处低声叹息时提过一嘴,说他爹娘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得了急病,前后脚没了。死得蹊跷,好像…跟村里那座阴森肃穆的祠堂沾点关系。家道?早就败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村西头那间四面漏风、长满霉斑的破祖屋。他就像这石头缝里挣扎求生的一棵野草,顽强又卑微,却还要承受着四面八方刮来的、带着恶意和鄙夷的风霜。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干燥、混杂着尘土和汗味的空气,压下心头的火气和那翻涌上来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委屈。脸上挤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去:“刘婶说得对!我骨头轻,比不上铁牛哥这铁打的汉子。我努力,一定努力向贫,下中,农学习!争取早日改造好思想!”说着,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再次铆足了全身的力气,高高扬起那把破锄头,用尽吃奶的劲儿,朝着刚才那块青灰色大石头旁边、一块稍微小一些的、半露在土外的石块狠狠砸下去!
目标:砸碎它,或者至少撬动它!
“嗨——!”苏楠发出一声低吼,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臂!
“铛——咔嚓!”
一声更加刺耳、更加不祥的声响,如同丧钟般在闷热的空气中炸开!
不是石头碎裂的声音!
是那本就锈蚀严重、饱经摧残的锄头柄,从靠近锄头金属套筒连接处的部位,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和它自身材质的腐朽,发出一声绝望的**,然后——生生断裂开来!
锄头前半截,那沉重的、带着卷刃的金属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小片尘土。苏楠手里,只剩下一截光秃秃、参差不齐、还带着毛刺的木头棍子!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了。
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嘶鸣,以及苏楠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声。
短暂的死寂之后。
“噗嗤…哈哈哈!哎呦喂!苏家小子!你可真是…真是个人才啊!人才!”王铁牛第一个爆发出震天响的狂笑,他指着苏楠手里那半截木棍和地上的锄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锄头都能让你抡折了!这得是多大劲儿啊?还是这锄头都嫌弃你,宁死不屈了?哈哈哈!”
这笑声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哄堂大笑。李二嘎笑得直拍大腿,刘婶也捂着嘴,发出“咯咯咯”的刻薄笑声。其他埋头干活的社员,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或幸灾乐祸、或冷漠鄙夷、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一道道视线,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苏楠身上。
苏楠的脸颊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涨成了猪肝色。他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半截断裂的木棍,脚下躺着那“宁死不屈”的锄头刃,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汗水混着屈辱的灼热感,几乎要把他蒸熟、烤焦。他低着头,看着地上那截断掉的锄头,还有那块依旧岿然不动、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他的石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浇灭了所有的羞愤,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恐惧和绝望。
损坏公物!在这个年代,这是可大可小的罪名!尤其是在他这种成分的人身上!
沉重的、带着浓重汗味和烟草味的脚步声迅速靠近。赵铁柱阴沉着脸,像一尊移动的铁塔,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他刚才在远处监工,这边的动静和哄笑声显然惊动了他。
“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首先扫过地上断成两截的锄头,然后落在满脸汗水、脸色惨白、窘迫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苏楠身上,最后又扫了一眼还在哈哈大笑的王铁牛,眉头拧成了两个死疙瘩,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报告队长!”王铁牛抢在苏楠开口前,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树叶,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语气却充满了夸张的“敬佩”,“苏楠同志干活太卖力了!那真是一心为公,恨不能把全身力气都贡献给社会主义建设!您瞧瞧,这觉悟!这干劲!连公家的锄头都感动得…牺牲了!哈哈哈!”他的话尾又忍不住带上了笑腔,立刻又引来一片压抑的低笑。
赵铁柱没笑。他脸色更黑了,像锅底一样。他冷冷地盯着苏楠,那眼神像两把冰锥,直刺苏楠的心窝:“损坏公物!苏楠!你这是什么态度?什么思想觉悟?嗯?!这把锄头,扣你三天工。分!今天上午的活,你也别干了!拿着这堆破烂,滚回去好好反省!下午去仓库找保管员,领把新的!要是再弄坏…”他往前逼近一步,带着浓重汗味和烟草味的气息喷在苏楠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天工分!
苏楠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那点可怜的工分,是他活命的根本!是他换取那点粗糙口粮的唯一凭证!三天!意味着他要饿三天肚子,或者只能靠野菜糊糊勉强吊命!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想辩解这把锄头本身就锈烂不堪,是赵铁柱故意给他最破的工具,想辩解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但看着赵铁柱那张冷硬得如同花岗岩的脸,看着王铁牛等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嘲弄和轻蔑,所有的话都像鱼刺一样死死卡在了喉咙里。
辩解?谁会听一个“富,农崽子”的辩解?他的解释,只会被当成狡辩和“思想顽固不化”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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