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 黄雀现 (第2/2页)
那是杜叔林残余在后的爪牙,此刻突然陷入厮杀,一名禁军下意识振奋道:“是援军来了!”
少微压制着杜叔林,转头上望,视线被草木遮蔽,却道:“未必。”
山骨拄着刀踏上一块高石,心情也沉了下去:“没有灯火!”
雨天山行支援,为了相互呼应,纵不能燃火把也势必提风灯,无灯夜行是隐秘行事的象征。
杜叔林已然濒死,浑身的残余能量似在此时聚集作用于头脑,使他的五感产生短暂却极致的清醒,他辨出厮杀声方向,讽刺地笑道:“好啊,受我要挟……谈好了条件,却转头将计就计,要将我灭口……”
“却远远不够……在这泰山郡,他能有多少人可以调动……”杜叔林口中涌出大股的血,艰难转头,却看向下方,提醒少微:“你应该看看那里,黄雀,也该飞出来了吧……”
已有觉察的少微慢慢转头。
此处是下坡之末,再下方即是一处凹陷的圆盆形山坞,而山坞尽头紧邻的山头,此刻密密麻麻有黑影从后山跃现、奔行,像黑天下的雀,成群地涌现、铺开、要覆盖整座山坞。
杜叔林所携六十精锐死士突然变得不值一提。
杜叔林开始笑。
六十死士已非小数目,是他暗中仅存的全部势力,他原本也算势在必得,岂知这小小怪物如此难杀,不能手刃泄愤,固然遗憾,但总归她今日要死。
“看到了吧,这些都是来杀你的……上面那些要将我灭口的人,自然也要将你灭口……都要杀你,天也要杀你!”
杜叔林瞪大沾满血的那只独眼,诅咒般道:“听说你这孽种生在泰山郡,正也该死在泰山郡……这就是你的命!”
少微抿直了带血的嘴角。
命是什么?
将手摊开,生来刻在手心里的那些掌纹吗?
攥握松枝的手松开,掌纹早已被鲜血混淆。
少微骤然将手掌攥作拳头,一拳重重砸在杜叔林脸上,鲜血飞溅。
比起将手摊开可见的命纹,她历来更迷信将手攥成拳头的力量。
“说,你甘为何人做刀开道?又是谁放你来此!”
杜叔林被这一拳打得口、鼻、耳俱出血,晕眩间听那声音逼问。
少微已有大致分辨——
天子驾临处防御严密,若无内鬼引路放行,杜叔林不可能来到这里,且这内鬼的分量必然不轻。
今夜之鬼分为三路,听杜叔林方才模糊之言可知,他与那内鬼做了交易,内鬼反要将他灭口,而这只内鬼显然不曾料到杜叔林背后还跟着一路密密麻麻的黄雀——
不知基于怎样内情的一场交易,织作一场相互欺瞒算计的多方刺杀,而这场刺杀中所有的刀刃都将指向“天机”。
杜叔林气息破碎,满嘴的血:“我不会说的,你不会知道,你该做个糊涂的枉死鬼,不明不白地死……”
这时,他察觉到压制他右手的力气离开,于是仍本能地抬起握刀的手——
怕他力气不够,一只手反攥住他手腕,帮他提起刀,压下,切入他的颈项,对他说:“我会知道的,你先去死。”
说了让他今日死,言而有信的少微从他手中颈中将刀借出,在喷溅的血雨中直起身,看向那些昏暗中辨不清数目的“黄雀”。
杜叔林口中的“天”,除了这些东西,似乎也包含了真正的天意。
近日观气象,今晚本不该有雷雨,冥冥中似有天意要将不该存世的变数隔绝在此,前世开启死期的残耳仇敌此番变作独眼模样,残缺的引路鬼,高喊着宿命般的诅咒。
闪电在那后山上方劈开一道苍穹裂缝,似姜负口中那安眠的天道睁开了眼,张开了嘴,要将苍穹下那个游魂少女所做的一切改变嚼吃一空。
仅剩跟随的两名禁军面露绝望之色。
而少微眼中出现恐惧。
她凭着更敏锐的视线看到那些“黄雀”分出一群影,朝着右前侧的烛形山峰涌去……仙人祠,有阿母和姜负在的仙人祠!
雷声在叱咤,罡风如铁刃,风雨似流沙,要将天之下的变数镇压剿灭覆杀。
暴怒的天阙下,少微持刀奔出,身后紧紧相随的是同样本不该存于世的石头山骨,二人衣衫墨朱相间,迎风拂动着似残破但昂扬的战旗。
被少微抛入风中的那一截朱裳飘飘扬扬,被树枝挂住,又被风掀起,辗转飘零,掠过山中一座避雨石亭。
此亭建于御道中途的宽敞处,亭中为首的礼官手捧玉匮,面若死灰,冷汗淋漓,他身后其他官吏也个个神情慌张不知所措。
这般反应并不单单只因护送玉匮下山途中遇不祥雷雨阻途,更因储君舍下一切而去。
他们因护送礼器而行走缓慢,当经过此段路时,天未黑透,众人驻足,储君问他们是否听到异响。
他们无不色变,有人点头——那样响的雷,自是都听到了!
储君却望向某个方向,而后竟即刻将玉匮交托与为首礼官,点上随行禁军,并托付凌氏子速速使人分别去往岱顶、山腰中关扎营处调动人手,并令四下戒备——
众人无不茫然惊惑,凌氏子亦正色问出了何事,太子岐道:【她或许有危险。】
她?或许?——只因不确定的幻听,出现不确定的猜测,即要亲自赶去,抛下护送封禅礼器的大事?
那凌氏子竟也郑重听从,当即便带人离开,众人只觉天塌,急忙劝阻储君,储君却道:【一切结果由我承担,不会牵累诸位,若雨停,请诸位先行继续护送礼器下山。】
他是天命所认的储君,他说一力承担便果真不会让他们受难,然而太子宫的官员无法坐视旁观,纷纷跪伏恳求,为首者惶然道:【殿下,此非寻常礼器,乃为天命余火,决不可由旁人代为护奉!】
官员咬重了“天命”二字,试图唤醒储君的理智。
那少年却决意而去,以足够理智的语气留下最后一句话:【她才是真正的天命余火。】
她是他的天命,是这原本下坠世道的余火。
她若有事,他活不下去,这世道也不能很好地活下去。
刘岐话音落时,雨开始打落,凶煞的气机借着风雨雷电在天地间肆虐,坐实心中感应。
他亲率禁军踏进满是泥腥的山风中,未行御道原路返回岱顶,而是选择了附近巡逻的禁军所指一条临崖凶险野道,储君的垂珠冠冕沿途被解落抛下,广袖宽袍在崖道边剧烈拂动,如风雨中穿行归巢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