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隋宫秋月、帝语天师 (第2/2页)
两道黑衣人影,相伴月光,正站在临江宫百丈之外,静默注视。
独孤凤看到巡逻队伍换过一茬,立时拉着周奕。
在短暂间隙错开宫墙上方守卫的眼睛,来到临江宫外围,下方是一道护城河,宫墙以青石砌成,森严壁垒,拱卫着其中的奢华与权力。
轻功高手自然能入皇宫。
但若不懂岗哨规律,不熟悉宫城地形,那也极容易被发现。
这还是周奕第一次进皇宫,才越过宫墙,就看到里间恢弘灯火,远处一楼高耸入云,重檐庑殿,顶铺琉璃瓦。殿内巨柱如林,柱身遍饰华丽金粉。
在灯光下,也是璀璨至极。
人间奢华,不过如此。
“那是成象殿,为朝会、议政之所。殿前守卫森严,高手众多,我们须得绕开。”
小凤凰拽着他的手,发现他微微愣神,不由问道:“你很喜欢这里?”
“也不算,因我首次见帝王宫廷,难免有几分好奇。”
周奕反问道:“你对此地有什么感觉?”
“我只是扮作二叔手下的侍卫,随禁军在这里行走,其实没怎么细看。”
少女停了话音,两人钻到一座假山之后,收敛气息。
一队宫中屯卫巡逻走过。
“你若是只想看看风光,下次我们赶在黄昏时分来,此刻就算目力再好,盖了层夜色,总是不便览景。”
“其实我想来宫中找找你三叔。”
独孤凤被玉簪扎束的长发左右摆动:“不用想了,若他在宫中,二叔怎不晓得,他每日都要入宫当值。”
二人等那队屯卫走远,上到屋顶,慢慢朝宫廷中摸进。
他们速度不算快,一路也碰到不少轻功高手登高瞭望。
好在皇宫极大,这些守卫也不是站着不动,凭借高明轻功,他们没露破绽,旁人察觉不了。
周奕走在齐整的园林道路上,看到诸多廊柱雕刻着奇花异兽,色彩浓艳得几乎要滴淌下来,人在其中穿行,只觉处处皆似曾相识,却又处处皆陌生。
稍有不慎,就要迷路。
又走了一时,二人不由抬起头来。
星月之下,隐隐看到两只大鸟在空中盘旋。
这扁毛畜牲来得突然,它只叫过一声,便把两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宫廷中也有人注意到。
但不及去射,那怪鸟翻翅便走。
忽然,咚咚咚一大阵脚步声传来,听到有人喊“这边这边!”
这些脚步声极为齐整,可知是禁军精锐。
周奕听到一阵嘈杂声,被独孤凤带着上到一栋高楼顶部,借助屋顶吻兽,朝黑暗中一藏,把远处投来的视线巧妙躲开。
那一队人马并不是追他们的,没有到这个稍显嘈杂的地方来。
周奕移动一块屋瓦,透过缝隙朝下看。
偌大的厅堂中,人影纷乱,往来穿梭,脚步声、吆喝声与器物碰撞声杂沓交织,仿佛一座永不休止的忙碌蜂巢。
热汽蒸腾如雾,氤氲弥漫,各种食材正在被处理。
这是御膳房。
周奕闻到一阵香气,接连在几栋大楼上无声移动。
不多时到了一间动静明显小很多的厅房,虽然听到脚步声,却只有少数人在走动。
有一个尖细的嗓音喊道:
“你们都给咱家仔细一些,娘娘要的菜品糕果点心要是做得不合口,可要当心你们的脑袋。”
“是是是”
里面的御厨连连应诺。
这时,一道脚步声忽从远处踏来,走来一名身形高瘦,脸容古拙的男子,他一双眼睛极为深邃,予人冷漠无情之感。
可在靠近御膳房之后,他眼中的冷漠无情,竟忽然淡了下去。
“哎呦,宇文总管~”
之前耀武扬威的大太监露出谄媚之笑,打着招呼。
“原来是李公公。”
宇文化及冷淡一笑,以他的身份地位,无需对内侍假以辞色,只是此时心情好罢了。
“总管在此,咱家先回后宫复命去了。”
李公公说完,身后几个小太监弯着腰,把食盒提上跟在他身后。
他们甚至没胆子直视宇文化及。
“你们去伙房督促一下要呈给陛下的菜肴。”
“是。”
御膳房几人哪敢违背,急忙去了。
这时,厅内除了宇文化及,只剩一名花容月貌的女人。
“贞贞~”
听到宇文化及用极为温和的声音喊出这两个字,屋顶上的周奕瞧见,一旁的小凤凰把水灵的眼睛瞪大,煞是可爱。
透过那移开的一片瓦缝,两人朝下一看。
叫人吃惊的是,下方的两人竟在御膳房中搂抱在一起。
宇文化及还想亲近,却被女人用手轻推,把他给推开了。
足以见得,宇文化及对这女子的意见极为尊重。
“这段日子宫中不太平,贞贞,你跟我走吧。”
“你别在这儿,先离开,我我再考虑几日。”
“好。”
这宇文化及不知经历过什么,竟直接答应了,他轻抚女子的手,接着便朝外走去。
他的身形来到御膳房外的空地时,明显顿了顿。
接着忽然回头,直直朝屋顶上看来。
小凤凰正要拔剑,周奕把她按住。
宇文化及的目光隔空与周奕来了个对视,但他的冰玄劲并未出手。
周奕趁势从楼顶跃下,当着宇文化及与卫贞贞的面,入到厅房内部,将一只玉盘上的肥鸭提起,接着大刺刺走出,一步点跃,无声返回屋顶。
卫贞贞捂着嘴巴,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
却看到宇文化及又看了屋顶一眼后,冲她摇头。
他像是做了个妥协,不动声色地转头离开。
接着,周奕与独孤凤也换了个屋顶。
御厨们回到御膳房,发现鸭子丢了,想到宇文化及来过,这位大人物贪嘴吃一只鸭子,他们哪敢声张。
“这是怎么回事?”
小凤凰一边吃鸭腿一边问:“那个女人又是谁,宇文化及为了一个女人,竟对我们视而不见。”
周奕吐出一口鸭骨头:“他担心我们对那女人动手。”
“我知道,我只是好奇他们是怎么好上的。还有,你方才为什么要选这只鸭子,我觉得那条鱼不错。”
“那你把鸭腿还我。”
“不给。”
她娇憨一笑,接着又屏住呼吸,与周奕一道矮身,躲开了下方的巡逻队伍。
等屯卫走后,周奕便将自己知道的大概消息说给她听。
小凤凰稍有感慨:“她竟还是这样一位包子西施,真是奇妙。”
“其实还有更奇妙的。”
“是什么?”
“你可曾想过,我们当着宇文化及的面从御膳房手中夺来一只肥鸭,让他背了一口黑锅,然后”
周奕朝天上的月亮一指:“然后我们又在大隋宫廷,一起欣赏这轮秋月。”
独孤凤只念着他后面那句话,感觉无限美好。
不由朝周奕身边一凑,将他左手拽来抱住,歪头靠着他肩膀,去看那远处的月亮。
少女脸上含笑,眉眼弯弯,和月亮一般弧度。
周奕又举起鸭子吃了一口。
虽说御厨治鸭之能不及汝南郡的段太守,但此情此景,似浮生万千事,让他几多回味。
就在这时
远处在一阵追逐喊杀声之后,竟传来一曲乐声。
有人在哼唱:
“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风亭芳树迎早夏,长皋麦陇送余秋.”
声音不甚清晰,却能脑补的到。
正是杨广所作的《江都宫乐》。
这般美好意象,将屋顶上两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独孤凤站起来看了一眼:“有人先我们一步入宫,正被左右备身府的人追杀。”
她把身子矮下,远处有几道极快的破风声。
接着,便是惨叫。
“要不要走?”
小凤凰看向周奕,发现他正盯着江都宫乐传来的方向。
“走,去那边。”
独孤凤认真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不是开玩笑。
“好。”
他们继续往前,便来到那巧夺天工的水殿,那是一条人工开凿的宽阔御河,如碧色绦带,在月色下波光粼粼,于苑囿间蜿蜒流淌。
乐曲之声,正是从水殿中的亭台楼榭内传出。
周围的守卫多半被引走。
尽管如此,依然看到正面还有不少太监与禁军高手,二人从水殿背后绕了一圈,终于上到那用名贵楠木构筑的奢华殿宇。
五层殿阁之上,远见一人伴着九盏玉色灯盏,宝光琉璃。
他戴着高冠,着一身九龙袍。
周围有一圈宫娥翩翩起舞,更外侧,是那些唱着“江都宫乐”的大家,弦声轻盈,曲调婉转,轻声哼唱着:
“渌潭桂楫浮青雀,果下金鞍跃紫骝。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
杨广眼神迷离,坐在楠木桌前,正在喝酒。
忽然间,他抬头望月。
也就这一刻,周奕正从楼顶朝下探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及四丈,加之宫灯明亮,各都把对方的眼神看得清楚。
“喀嚓”一声。
杨广手上一抖,把一只玉杯碰落打碎。
“来人~!”
他先是大吼一声,周围宫娥大家全都吓得不敢抬头,霎时间跃来数名太监跪倒在地:“陛下。”
众人各自低头,不敢举目。
这段时间,杨广喜怒无常,谁也不敢招惹。
故而没瞧见他正抬头上望。
这一次,双方又有一个对视。
“给朕出去,朕要一个人清净。”
“是~!”
那些大家才来献唱,但陛下怎么说,她们便怎么做。
几位太监把地上碎掉的玉杯捡走,用衣袖把酒水快速擦干,各都告退。
这些人才下四楼,一道黑影便落了下来,接着又有一道黑影落下。
杨广冷漠地望着这两名黑衣人。
靠前的那人,揭开面巾,露出一张年轻俊逸的脸来。
“皇帝陛下,你好。”
这古怪的招呼让杨广眉头一皱,他五十岁上下,面色苍白,看上去很虚弱。
可身上却有股难言的气势。
这一皱之下,摆出一张怒容,足够让天下间的朝臣武将胆寒。
然而,这年轻人却浅浅一笑,并未因他发怒有所动容。
“你见朕不拜,就不怕朕杀了你?”
杨广凝视着他,听他道:“唐雎曾对秦王说,‘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陛下,我比那唐雎要厉害百倍。”
杨广给自己倒酒:“方才朕叫人拿你,你该如何?”
周奕道:“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我往来天下,踏风可行,自在来去。”
杨广哼了一声:“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
周奕有些疑惑:“陛下为何不叫人,反要唤我下来。”
“你若要行刺朕,早也出手,何必等朕唤人。不过,似你这等违逆之辈,若在旬月以前,朕自要令人杀你,只不过放在今夕,你才有机会与朕对坐叙话。”
周奕摇头:“倘若如此,陛下也将失去与我对坐叙话的机会。”
“你又是什么人?”
“请大隋赴死之人。”
杨广闻声窒息,怒瞪着他:“就凭你?”
“天下倾覆,自非一人之能事,”周奕摇了摇头,“然今我与陛下对坐,陛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杨广把一杯酒喝了下去,怒色竟有收歇。
他仔细打量一眼:“你便是周奕?”
周奕稍有意外:“看来陛下的耳目并没有被封堵。”
“谁能封住朕的耳目?”
杨广苍白的脸上带着发自骨子里一丝傲气:“开皇八年,朕十九岁,父皇任命朕为隋军统帅讨伐陈国,一年后,扫灭陈国,活捉陈后主陈叔宝。
又一年后,江南多生叛乱,父皇派杨素、麦铁杖、来护儿、史万岁平叛。让朕为扬州大部总管,那时朕作风简朴,礼贤下士,精心治理扬州,朝野上下谁不认同?”
“只不过”
“登享大宝,掌权天下,无人敢忤逆,把控所有人的生死。你在朕面前夸夸其谈,只是不懂什么叫天下共主。”
“那般时刻,谁又能压制本性呢?这世上,不可能有完美的皇帝。”
他话罢自嘲一笑:“朕竟与你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子说这些,真是可笑又有趣。”
“来,江淮大反贼,朕请你喝一杯酒。”
杨广翻开一个白玉杯,给周奕倒了一杯酒。
忽见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怎么,朕的话有错?”
“陛下的话也许是对的,但对我而言,一定是错的。”
杨广那苍白的脸上,一双龙目骤现森严之色,死死盯着面前说话的年轻人。
“我对陛下的位置其实没有兴趣,古来多有皇帝在衰老之时求仙问道,追寻长生久视。”
“而我”
周奕将酒一饮而尽:“此刻便在追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