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良心 (第2/2页)
他捧着银子往园子那边走了七八十步,忽然顿住了脚步,牙齿紧咬。
黑猫抬眸:“怎么了?”
“古人道,无功不受禄。”裴液深吸口气,“我虽家贫,也不能平白受人家这么多银子。”
黑猫看着他:“好孩子。”
顿了一下又道:“那你怎么不转身。”
“我下一会儿决心!”
裴液再次深深吸口气,步伐坚定地转过了身:“屈忻自己也一直很缺钱,她不知有什么难处,今日却还给我如此巨银……我不能轻易受之!”
他按着剑,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回走去。
……
“每一个关节都可以活动,是完完全全、真实复刻的。”屈忻面容平淡,像个讲课的老师般立在台上,“你们看,连米粒大的指关节都可以动。”
“哇!”人们围拢在一张桌子旁,一颗颗头凑在一起仰着。
“每一盒,除了人偶本体之外。还都附赠两套衣裳,一为修剑院剑服,一为平日常服,都是我亲手缝制。以及一柄指上剑,是长安修剑院的‘道生剑’。”屈忻一手一个将两件小衣服拎起来,“并且大家回去之后,也可以为裴液少侠缝制衣服,给他买新的指上剑。”
“他一定会很开心的。”屈忻平淡道。
“屈大夫,真的只有八盒吗?”
“嗯,牵机偶做起来很困难,这些天闲暇时只做了八盒。”屈忻道,“一盒一百两,不做竞价,有财力者请抽签获取购买资格。鹤杳杳,拿签筒来给他们抽签——人呢?”
屈忻环顾一周,正见那袭黄裙慌慌张张地走出大门,也没理会,自己取了签筒,放到人们桌上,道:“方才已给大家提供了裴液少侠的五寸冬装像,那个一人只售一份,无有多余。接下来,我给大家介绍专为本次剑宴准备的孤品,仅有五幅——《裴液剑伤夜袒图》。”
裴液走进小院里,又听见里面隐约的叽喳,不过这回好像很齐整,有声汇在一起的“哇”。
裴液越发好奇里面是在弄什么热闹,不过这时候他主要还是想找到屈忻,把银子还给她。
然后他目光一定,正看见鹤杳杳柔弱的黄裙从阶上下来,一见他就慌慌张张地提裙小奔过来。
“怎么急慌慌的。”裴液笑,“鹤真传我问你,屈忻在哪儿你知道吗?”
鹤杳杳在他身前立定,仰头抿唇看着他,她一双眼睛就像两个盛满水的罐子,跑过来之后变得波晃光漾。
“怎么了?”裴液敛了下容,“出什么事了么。”
“裴液少侠,我、我是第一回来神京……”鹤杳杳好像刚刚目睹了什么冲击心灵的画面,“你、你……神京出名的剑者,都要被脱了衣服,摹画造像,供人把玩吗。”
她颇感不安地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裴液愣,“啊?”
“裴液少侠,你、你怎么接受的,我都不敢看了。”她委屈地低下头,快步离开,“我要走了裴少侠,我不能在这里待了。”
“我接受——我接受什么。”裴液茫然,一把抓住她的小臂,“你别走啊,你说什么呢——屈忻在哪儿你到底看见没?”
鹤杳杳抬起头来,指到:“裴少侠,屈……屈小药君就在这楼里,卖你的画像呢!”
裴液还是没懂,笑:“卖我的画像……我的什么画像,刚刚池上练剑的吗,那能有谁买啊,除了崔照夜会……”
他愣了愣:“她不会真去做崔姑娘的生意吧。”
鹤杳杳抿了下唇,反手抓住他小臂就走上了台阶,裴液正要进门,鹤杳杳却把他牵到了窗户边上。
裴液好奇探头望去,然后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块木雕。
或坐或倚,一群的莺莺燕燕,其中的每一个裴液刚刚都已见过。
她们欢声笑语,她们面绯眼亮,她们手舞足蹈。
屈忻站在最前面,将一张画幅展开在身后的墙壁上,手里拿着一根细棍指指点点,宛如讲授穴道的医师。
……一个巨大的裴液。
仰躺在画幅上,半倚着床榻。胸襟完全敞开,上身几乎赤裸,露出坚硬的肌肉和鲜红的血,擦拭后斑驳红白的布散落着,暗淡的烛光给一切铺上一层朦胧的纱。
裴液当然认得这个场景,他一眼就认出这张床。
那是朱镜殿的侧寝,是那个他从南池上岸后的夜晚,他记得自己那时候满脸满头都湿了,脸色又垂又懒,也许还沾着水藻。但这幅画给他换了个头,只露着半个冷峻的侧脸,头发的阴影覆住了另一边的棱角。
“……此画原稿由我在亲手绘制,此后请了名家张秋晚临摹五幅,并根据回忆增添了许多细节,用时两月方才完成,可谓每一方寸都布满了心思。”屈忻令人信服的声线响在厅中,“画成之后,她自留一幅作为酬劳。另外五幅就都在这里了。
“此画,并刚刚之人偶,都只在本次剑宴出售。日后同好会中也不再增补。一幅作价一百二十两,可以竞价。”
“这幅画也太……太叫人怜惜了。”
“那伤口好吓人,裴液少侠痛不痛啊……”
“……好想摸一摸裴液少侠的肚子……好真实啊……”
“我买第一幅,一百三十两!”
“哎呀!这个人把刚到手的裴液少侠剥干净了!”有少女探头笑叫。
另一人连忙把手上人偶藏在身后,羞笑道:“我瞧瞧是不是真的……全然复刻……”
屈忻淡声:“世人觉得龌龊的东西我是没有雕的。”
裴液这时才是真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不然何以有这样教人折磨的地狱。
一瞬间他莫名想起跟着一群人走进奉怀县院时,看见的盖着小红被儿的白花花的祝哥。
他真强大,裴液想。
鹤杳杳立在一旁,看着这个少年的脸从含笑,变成怔愣,再变成僵硬。
嘴先一点点张开,然后又抿成一条掐紧的线;眼神先涌起滔天的波浪,然后化为火焰,最后化为一整块寒冰。
然后他两眼一黑,摇晃了两下,向后晕过去了。
“裴少侠!”鹤杳杳连忙扶住了他。
少年毕竟没有真个仰倒,他扶住女子的肩膀,坚强地站了起来。
然后他将手里的银锭重重放进女子的手里,面无表情,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厅中。
一按窗沿,抬脚就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