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衙斋卧听萧萧竹,不知民间疾苦声 (第1/2页)
朱翊钧非常好奇,王一鹗到底为何不肯说,大过年的遭受了这等无妄之灾,任何人都应该愤怒。
王一鹗到底在顾虑什么。
大明皇帝抵达了北镇抚司大牢,皇帝虽然是临时起意,但北镇抚司知道这个案子,陛下一定会亲自过问,早就做好了大扫除,犄角旮旯都打扫的十分干净。
连陛下绝对不会去的地牢,都把被褥晾晒了一番,把里里外外都洒扫了一番,连墙缝都刷了一遍。
关押重犯和朝中大臣的牢房,并不在一起,大臣进北镇抚司,住的都是小单间,甚至连笔墨纸砚都有。
朱翊钧和赵梦佑仔细询问了审问的过程,多少猜到了王一鹗的顾虑。
“老古董。”朱翊钧让赵梦佑去提王一鹗,才摇头说道。
王一鹗的主要顾虑,是他忠于自己的认知。
王一鹗是非常传统的士大夫,对于天地君亲师非常认可,徐阶是王一鹗的座师,无论徐阶犯了何等的错误,座师就是座师,王一鹗把一些事讲出来,就有损恩师的名节。
虽然徐阶已经没什么名节可言了。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一鹗既没有带枷锁,也没有带镣铐,穿着一身儒袍,行了一个五拜三叩首的大礼。
“免礼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看着王一鹗问道:“王卿,你年前还是西书房行走,有可能入阁,今天就锒铛入狱,你真的甘心吗?就这样离开朝堂?”
“徐阶当年到底嘱托了你什么事儿,你又做了什么,让你支取十万银,如此厚赏,怕不是小事吧。”
“陛下圣明。”王一鹗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得侍明君圣主,历维新之朝,早存鞠躬尽瘁之心,大势浩浩荡荡,臣亦心绪激荡,豪情满怀,然今日之狱,实关师生伦常,臣虽万死不敢以利害易节。”
“臣非护奸佞,实护天地君亲师之纲常。今陆凤仪攀扯旧事,臣甘领罪责,惟求陛下念臣廿七载勤勉王事,勿使臣背师之名昭于天下。”
王一鹗在皇帝亲自赶到后,依旧坚持自己的态度,理由简单,史笔如铁,王一鹗害师求荣这七字,王一鹗无论如何无法承受。
“这是徐阶的错,他作为座师,让你陷于了忠孝两难全的境界。”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你这样死扛着不肯说,最后就是把徐阶的错,扛在了自己身上,师道固然重要,但何至于此?”
是徐阶嘱托了不该嘱托的事情,才导致王一鹗很多年前就很为难,遗祸至今,现在还让王一鹗为难。
这座师都做到这等份上了,还要尊师重道吗?就徐阶那德行,他也配有这样的徒弟?
王一鹗欲言又止,最终沉默不言。
朱翊钧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等了一会儿,他亲自来是第一次机会,现在的沉默是第二次机会,王一鹗不肯把握机会,那他这个皇帝也没什么办法了。
王一鹗在官场沉浮数十载,很清楚这是陛下给的机会,他反复权衡着利弊。
他十九岁中进士,今年已经六十一岁,驰驱南北四十年,建功立业,腊月三十锒铛入狱,正月初九陛下来到了天牢。
这些天,王一鹗在天牢里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可以坦坦荡荡的说一句,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天地父母,下对得起黎民百姓,更对得起自己的良知。
他认为自己算是个大丈夫,合该在青史流芳,在万历维新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页。
年少时,他家贫无从致书以观,只能拜了曲周县把总杨顺为义父,履任地方一直未曾改回本姓,直到入了京堂,吏部再次确籍,才改回了王姓。
他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他知道这一路的风霜苦楚,他知道自己走的有多不容易,他更知道自己有多么的不甘心。
前年一场大病,差点把命丢了,他就更加急迫了,人越老越怕死,他真的想留下点什么,让后人记得自己,而不是给他贴一个徐阶弟子的身份,总结他的一生。
朱翊钧愿意给王一鹗一个机会,原因特别简单,因为王一鹗在嘉靖四十年做福建建宁知府的时候,在建宁抵御过倭寇。
当时倭寇无法攻取建宁府,就开始进攻政和,王一鹗果断领兵出城驰援,建宁、政和两地才得以保全,最终击退了倭寇。
但凡是嘉靖倭患时,有所建树的臣子,朱翊钧都愿意给个机会,王崇古当初也是因为这个,被皇帝给了机会。
对于抗倭功臣,朱翊钧总是更有耐心一些。
“陛下,臣谢陛下隆恩。”王一鹗终于选择了开口,陛下愿意等他内心苦苦挣扎,这就是圣恩中的圣恩。
“嘉靖四十年,徐华亭让臣给胡宗宪罗织一点罪名,臣不肯。”
“抗倭乃是国朝大事,社稷根本,师道重于山岳,可国事当前,臣只能负师门不敢负天下,故佯作痴聋,未曾罗织罪名,师道之重,臣亦未尝举发其事。”
“胡宗宪死后,徐华亭就让臣支取十万银,让臣结舌,臣未尝取金,也未曾对外言说此事。”
王一鹗终于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出来,墙倒众人推,曾经在江南抵御倭寇的王一鹗,站出来踩胡宗宪一脚,胡宗宪不仅必死无疑,还会遗臭万年。
比如王一鹗说胡宗宪通倭。
虽然抗倭总指挥的胡宗宪通倭这事儿,听起来挺魔幻,但只要坐实了胡宗宪有养寇自重的嫌疑,就能堂堂正正的杀了他,而不是瘐死天牢。
瘐死天牢,一定会翻案,只有办成铁案,才能彻底把胡宗宪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打败一个活人,只需要打败他一个就够了,只要他临死之前,为了苟活几天,丑态百出,最后还是要被当成狗一样的吊死,那无论谁都会嗤笑这个失败者、懦夫。
但打败一个死人,就难多了,需要打败他的所有支持者。
胡宗宪到死都没有屈服,哪怕是瘐死天牢,依旧坚称自己无罪,最终徐阶没能打败活着的胡宗宪,更无法打败死去的胡宗宪。
连徐阶的门人王一鹗,都不认为胡宗宪该死,不肯栽赃嫁祸。
王一鹗当然有顾忌,他虽然没有犯错,但知情不报,事后虽然没有收银子,但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而且这还涉及到了座师的名节,牵扯到了当年的旧案。
王一鹗之前想自己扛下,但见了陛下,他本来坚定的心,立刻变得动摇了起来。
正如陛下所言,他徐阶犯的错,凭什么隔了这么多年,要他王一鹗来受过?
“多大点事儿,俱往矣。”朱翊钧听闻,笑着说道:“收拾收拾,继续为国朝奔波吧。”
三年前王一鹗感冒伤风,很快就发展到了肺炎的地步,大医官用了六个单位的青霉素,才把王一鹗治好,既然朝廷把他治好了,他就该鞠躬尽瘁,全心全意的继续上磨。
“臣谢陛下隆恩!”王一鹗错愕了一下,没想到,陛下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朱翊钧甚至没有断案,更没有评断谁是谁非,就这么简单的揭过了这一页。
徐阶干的的确不地道,但当初胡宗宪在严嵩的授意下,谋夺浙江巡抚,总领抗倭大事的手段,也不光彩。
当初的南京兵部尚书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的死,胡宗宪一点都不干净。
顶多算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而且还因为抗倭大局,没能做成。
朱翊钧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世间哪能那么简单,把人分为好人坏人,就可以把人做出区分?
正如冯保还在的时候,说的那样,人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四十不惑之后,对这话就理解更加清晰了,因为人是极其善变的。
徐阶给这十万银的原因也简单,正因为没有王一鹗的配合才没办成,只能让胡宗宪庾死,所以,才要重金笼络王一鹗。
当然这也是试探,王一鹗要是拿了,就只能死心塌地,和徐阶共进退同荣辱了。
王一鹗不拿这银子,师生情谊,基本上也就断了。
朱翊钧心情极好,晃晃悠悠的回到了通和宫御书房,笑着对李佑恭说道:“王爱卿是想进步的,想进步就好啊。”
“王一鹗拜徐阶这个座师,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被摁在顺天府丞的位置上十年,动弹不得,现在再遭横祸。”
想进步是好事,不想进步,无欲无求,才最是难以捉摸。
朱翊钧心情好,是因为又多了一个可用之人,朝廷里能用的人,真的不多,多一个举重冠军,朱翊钧就能轻松很多很多。
“申阁老严肃校风校纪,整顿学风之事,进行的怎么样了?”朱翊钧问起了申时行在大学堂搞的忠诚度筛查之事。
李佑恭翻找了一本奏疏,放在了陛下面前,由衷的说道:“申阁老是个有才能的人,这种穿针引线的细致活儿,臣反正是万万没想到的。”
朱翊钧看完了申时行的奏疏,正如李佑恭所言,申时行确实很有才能。
申时行这本奏疏,核心宗旨只有一个,那就是所有大学堂毕业生的毕业考卷,要效仿科举制,进行糊名、誊抄、封闭阅卷的方式进行批阅,理由非常简单,防止庸才打着大学堂的名义,败坏学校的名声。
十八座大学堂设立在大明各地,而非在朝廷眼皮子底下,有些事儿就看不太住了。
地方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富商巨贾们的孩子入校混个履历,再简单不过了,要从制度上,防范大学堂毕业学子名不副实。
大明的政治基本框架是条条块块,地方私相授受,非常正常,地方本来就是一块一块的,但不能弄一堆蠢货恶心人,善恶好坏不说,最起码不能无能。
那么非常成熟的科举制,就值得借鉴了,这一套组合拳打下去,至少能把大学堂滥竽充数之徒,刷下去一大半,无法从大学堂毕业,如此才能让丁亥学制,培养出能用的人才。
执行也简单,把各地乡试时候的章程,照搬一套过去,就完全满足需要了。
丁亥学制,制度正在变得更加完善。
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让申时行放心大胆的干,出了事儿,他这个皇帝兜着,这事儿损害了一些人的利益,尤其是势要豪右们想让孩子光明正大的成为人上人。
申时行被攻讦,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但皇帝不加处置,就没人能审判他申时行。
万历维新的大臣们,肯做事,能做事,和皇帝有直接因果关系。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